林昭带着茗儿进了雅间。
转过黄花梨镶云石缠枝牡丹纹屏风，香氛清雅，凉气宜人，案几摆了她最爱的樱桃酥山，还有各色精致茶点。
五皇子裴祯从林昭一进门眼神就专注在她身上。
她款款而来，风吹过荼白的裙裾，拂过她的青丝，一缕碎发便贴在了那清媚的眼梢。
她素手抿过，抬眼看到他深不可测的眸，心下一跳，还是镇静行礼：“见过五殿下。”
裴祯没说话，反而慢步走下主座，到她面前方道：“昭妹妹免礼。”
林昭只觉双臂一紧，已被人搀了起来。他的气息笼罩着她，她不适地动了动，却换来更紧密的控制。她喊了声疼，他才放手。
林昭一直觉得，父亲近些年来有些居功自傲，常率百官与圣上唱反调，阻止政令推行，偏偏每次都压得住圣上。林府仅田庄一年佃租收入便是百万两白银以上，遑论海运盐铁等产业。运入林府的奇珍异宝源源不绝，皇家有的，她家多半有，皇家没有的，她家也可能有。
譬如这次进贡的荔枝，后宫有头有脸的妃子才能分得十来颗，低位妃嫔中受宠的也只得一两颗应应景，她家却能分得满满一捧盒。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以致于林府上下连正经皇子竟都不放眼里了。然盛极必衰，如此下去，恐有大祸。故而她一直劝谏父亲，约束下人言行，对皇室子嗣礼让三分，尽其所能不逾矩。
但是一码归一码，尊重皇室是臣眷本分，却不代表她甘受轻薄，由着他动手动脚。
林昭维持不住好脸色，冷冷道：“五殿下找臣女，不知有何贵干？”
裴祯笑道：“昭妹妹近日躲我躲得紧，连说话都生分了。妹妹请坐。
二人入座，她依然神色不豫，不想理他。
他不以为忤，见她香汗湿了额发，取来纨扇为她解暑降温，边打扇子边回忆起昔年旧事：“幼时我因生母身份低微，常受人冷眼，连饭都吃不饱。昭妹妹经常带糕点零嘴给我。那会儿林夫人还在世，不让你吃糖，怕坏了牙，你就偷偷揣着一盒子桂花糖藕，和我躲在墙角吃。”
他沉浸在往日的温馨中，眼里溢满柔情，几欲控制不住将她纳入怀中。
当年，身为宫婢的母亲为求荣耀，爬上龙床，惹怒皇后，将其打发到浣衣局，没日没夜劳作。他出生后，圣上本欲看在诞育皇嗣的份上加封母亲，皇后却大病一场，险些薨逝，他便遭了圣上嫌恶，不再提加封一事，权当没有这个儿子。
幼小的孩童为了讨口吃的，被太监百般折辱戏弄。母亲病重，无人问津，他求来刷恭桶的活儿，换了点宫人吃剩的药材，乱七八糟给母亲用了，母亲竟顽强活了下来。冬日里棉布裹身，寒风沁骨，他还要帮母亲浣洗衣物，十指如冰，毫无知觉。直到现在，每逢雨雪天，关节仍旧隐隐泛疼。
那时候的他，深陷泥潭，尝尽世间冷眼。唯有一个软软糯糯，环佩叮当的小女孩，贝齿朱唇，甜丝丝地叫他小哥哥。他嫌自己卑污，不愿靠近她，她也不恼，讲话本子哄他，偷偷带来御赐膏药为他敷指，末了还拿小嘴吹吹，香香暖暖，是他难以抗拒的气息。
他也确实遵从本心，敞开心怀，将小团子纳入他寂寞阴暗的世界。
深宫内苑，密林水畔，都留下了他们稚嫩而快乐的足迹。宫人慢慢不敢肆无忌惮欺凌于他，因为娇蛮护短的小姑娘会当着宫人的面叉腰问他：“有没有人欺负你呀？”他不想他的宝贝被人记恨，便摸摸她发间打成蝴蝶结的朱红绾带，宠溺地说没有。但林姑娘既开了口，便是定了调，宫人也就识趣了。
小小的林昭，宛若明光，照进了深宫的重重暗影中，从此成为裴祯心中高悬的明月，供他仰慕，受他膜拜。
母妃总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幼小的他原以为是无能者的自我麻醉，不料竟是箴言。譬如他，苦吃得多了，神女便从天而降，予他蜜糖。从那以后，他对人间再无怨言。
他拉着她的小手，一路走来，眼看着憨态可掬的女娃娃渐渐长成了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一颦一笑，令他心动神摇。虽明知尊贵无双的皇兄也心悦于她，但他还是生出了揽月九天的妄心。
林昭不为所动，淡淡道：“五殿下也说了，那是幼时。咱们如今长大了，还是要讲究男女大防的。”
裴祯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细细打量那露寒霜冷的芙蓉面。
他小心翼翼藏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藏就是十年，从未改变。可是，为什么她要变呢？
他切齿恨声：“好一个男女大防。我且问你，上回太子邀你去赏灯，你怎么不拿这话回绝？”
林昭诧异地看着他：“那是圣上的旨意，那会儿殿下也在场啊。”
裴祯不说话。
她以为他总算肯讲点道理了，怒气慢慢平息，想起了她和皇家这两兄弟一起度过的少年时光，不忍心再拿话刺人，温言劝慰道：“五殿下，你总说心悦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待我好，是因为我曾待你好，让你心生感动。若是换一个人，你也会心悦于她。我虽不解情爱，但也知，感动和爱是不能等同的。况且，日月轮转，否极泰来。殿下如今深受圣上爱护，贵女仰慕，何必执着于往事呢？”她为他斟茶，柔声道，“殿下，您已经不是一无所有的小孩子了。”
裴祯咀嚼着最后一句话，半晌，轻轻道：“没有你，我便还是一无所有。”他垂落眸光，柔情似水，“如若是别人，我必报之以金银珍宝，富贵荣华；但对你，我只想以赤诚真心，订白首盟约。阿昭，太子求娶你只是为了稳固他的储君之位，他对你，和对旁的女子并无不同。你别嫁太子，好么？”
林昭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