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元拓在爬满斑驳青苔的墙头端坐一夜。 昨夜女子与他多说几句,便要回屋歇息,说明日仍有些接来的针线活要做,就不打搅公子读书了。 床榻之上只有两名女童枕臂而卧,而那名女子在床边一靠,斜依着便睡去了。 公子的棋谱彻夜都未曾打开,眸子半合,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天光大亮。 “堵不如疏,想必彻夜不眠,定是未曾彻底想通。随我来吧,顺便外出摘些野菜,权当是帮衬人家了。”墙下周可法的声音传来,才使得荀元拓堪堪回神,顾不得双腿麻木,滑下墙头,快步跟上师父。 三骈处人家不多,大都是零零散散,路北一家路南一家,东边最近处的东荫县也需走上一阵。先前荀元拓与女子闲聊时得知,女子唤作洛含烟,每隔三日,便要早早出门前往东荫县走一趟,只为接下点针线活用以养家谋生。 仅凭借这点针线手艺,自然不够三口人吃穿。不过所幸周围野地繁多,野菜草药在此繁衍得茂盛,不论是用以添入自家饭菜,还是采集一篮去往集市售卖,总可以维持生计。 当下周可法前往采摘的,便是那可入饭的野菜。荀公子一宿未眠,颇为恍惚,加之无这等经验,半个时辰下来,摘了满满当当一篮野草,其中可食的野菜,几乎只有数根。 老周先生并未谈及其他,而是耐心教导徒儿如何识别野菜杂草,一直忙碌到晌午,才略微停下身形,稍作休息。 “一夜未眠,估计有良多感悟,不妨讲与为师听听。”老周先生身形高瘦,数次弯腰采摘,腰腿处此刻又隐隐作痛,只得盘腿端坐,靠在身后一棵杨柳上,笑眯眯的看向自家这位得意门生。 “学生愚笨,苦思冥想一夜,亦未曾想出其中道理。”小公子也好不到哪去,停步好一阵仍气喘不止。搁在平常,沐浴用斋皆有仆从侍奉,哪有像现如今这般劳累过,再有天生肺弱,许久功夫才将气息喘匀,缓缓答道。 “你若是愚笨,那天底下还能有几个聪明人?就像是采摘野菜,并非是你眼力差劲,而是不够手熟罢了,有些事物看不真切乃是必然,放心说便是,为师又不会随意取笑。” 话虽这么说,可荀公子心底腹诽不已。当初比拼棋力时,先生所作所为,简直就算得上狂傲无礼,幸亏自个有些城府,不然两人若是在府中厮打起来,传将出去,荒唐行径恐怕能叫人传颂数年,引以为笑柄。 不过眼下却不是提及这事的时节。 荀元拓收敛心思,先将女子原话如数说出,而后定定心神道,“先拿官府这边来说,徒儿虽是布衣,但在家丁闲聊时亦听闻过不少。若是有人因公差殒命,朝廷定会发下一笔为数不少的孀银,为家眷所用;可若是生死不明,这银两便收押不发,待此人露面或是寻到尸首,随后才分发至家眷手中。” “官府公文条例,明文书写不允女子作驿使,更何况洛含烟不通骑御,久占朝廷所设的驿站,确实与律法不合,此为其一。” 说罢荀元拓瞧瞧师父脸色,生怕有遗漏之处。 “端的不错,看来元拓对律法亦有了解,的确博闻强记,不知其二又是何解?”周可法揉揉腰眼,目光之中颇为赞许。 见此荀公子松口气,随即讲道,“其二便是以洛含烟的际遇来讲。夫君久久不回,以一人之力养育二女,显然是极为勉强。其夫为朝廷钦点驿使,且是受朝廷召集前往京城,半路失踪。于情于理,官府应当妥善安置,而不该似如今这般百般驱逐,甚至不惜请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 “洛含烟亦曾语,并非定要强占此地,只是家中尚且无米下锅,食不饱腹穿衣不暖,安能购置或是修筑宅院。退开一步,即便是自行搭建个避风挡雨的草庐,身为弱女子本就力微,况且身负养育二女的千斤重压,二者怎能兼顾?” “且洛含烟所为,除却不能骑马报信,其余餐吃留宿,皆是倾力而为,全然不能称之为强占,更显得官府有些借势欺人。” “于法度一途,官府占优,而在情理之中,洛含烟三口可谓是冤屈至极。” 周可法双眼微眯,“依你所见,眼下的情形应当如何?二者间的矛盾之争,根源又出自何处?” 此话一出,荀公子破天荒有些脸红,抿抿那本就极薄的双唇,黯然答道:“这些道理,其实未消多久就已思虑通透,然而老师这最后一问,却使得我冥思苦想了近乎整夜,仍旧不得其解。” 老周先生将身形坐正,一字一顿道。 “根结在穷。如同我先前讲与你的道理相通,富奢之家,鲜有在意贫苦之人的时候。” “并非是说让富人不惜散尽家财,全盘接济穷苦百姓。那等好吃懒做,无病无疾四体不勤的贫苦之人,当然不值得接济怜悯;可对于这户人家而言,实在是有心无力。” “做针线,拾野菜,终究过于勉强。且按照这等局面下去,很快那群请来的泼皮无赖便无物可抢,若是再不走,恐怕贞洁清白都要折在他人手上。退无可退,天绝人之路时,为何周遭富庶人家皆是袖手旁观?” “如今的上齐以文风昌盛最为闻名,家中富庶的士子常借诗文针砭奢纵人家,引来无数赞誉,却偏偏连一枚铜钱都舍不得外流。此为民风之积弊。” 荀元拓目光炯炯。 “兴许千百年后有一日,官府可广发布告征集民愿,富庶之民可不吝两三顿酒钱,人人皆可以余力助人,则盛世可期。” 天底下估计没人能想到,将此等宏愿说出口的,仅仅是一位年近半百的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