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荀公子拈起棋子,双眉长蹙,周先生便晓得,这趟光岳岭来得值,随后自行起身,又朝火堆之中轻轻塞了两枚个头稍大的红薯,面带笑意在山巅平地上转悠。 光岳岭由夏末转入深秋,又由深秋入冬,周可法便又换上了那件蓝底棉袍,就连许久都未曾在意吃穿的荀公子,都忍不住开口说过数次,说先生这身衣裳,已然穿了近乎一整年,又不是包裹之中并无银两,不如前去最近的处城镇市集之中买上几件,也算不上什么奢靡举动,却被周先生婉言拒绝。 再好的衣裳,总不及自家夫人亲手缝的好。 这一身蓝衣,自从上山以来,几乎从未踏出五峰之外。 今日却是不同,周可法举着枚烤得汁水丰盈的红薯,迈步走到半山腰处,难得向岭下张望,瞧瞧外头的浅薄雪色,心思格外敞亮。 棋道之中内蕴无数明争暗斗,更不乏神来一手,历来便为不少文人儒士推崇,可在周可法看来,所谓棋道只是棋道而已,虽同文武韬略与处事为人道理相仿,但要做到触类旁通,运用自如,只怕凭荀元拓的年纪见识,还远远不够。 能臣运棋多强极,而那些位棋道大家,却不见得皆是能臣,一方棋盘内求尽天下事,是真亦是假,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讲,要以此替代天下九国,万千士子臣民,还是太小些。故而此行令周可法最欣慰的,并非是徒儿棋术可登堂入室,而是那五道峰峦棋谱背后的隐意,荀公子能以棋术领悟入心。 “万里雪光,的确叫人心思通畅,但你这一身衣裳,穿得的确有些单薄。”细雪之中有客来,仍旧是那身破烂衣衫,仍旧跟着一头皮毛斑驳的老羊。 “玉佩不错,可你这身子骨,着实不硬朗。”牧羊汉子瞥了眼周先生,而后者只是轻轻拧身,将那半个红薯遮住,似是怕那牧羊汉子抢了去。 “大齐亡矣,上齐疲敝,你即便带个先贤转世,怕是也难以改变天下九国的格局,舍弃这一身修为与腹中文墨,图个甚。”牧羊汉子显然不会真对那半个红薯下手,而是木讷开口, 说出这么一段艰涩话语,随后便看向山下。 周可法哼哼,“教出个好学生,总不触及法度吧,我这年岁,如若真是想扑腾,估计也翻不出几朵浪花,况且盟约尚在,操那闲心作甚。甭当我是那些沽名钓誉的文人,不过是个僻静小镇教书的穷先生,吃穿住行,还都要蹭徒儿的,我能有什么能耐改换九国格局。”口吻像极了街头坊市之间的老泼皮。 牧羊汉子一张面皮,好似缝将上的一般,木讷至极,闻言揶揄,“说如今朝堂上的臣子没本事,我还兴许能信,但要是说你这轻轻松松便能踏上光岳岭顶的文人没本事,天下谁人能信?越是有本事的文人,越是愿做些飞蛾扑火螳臂当车的蠢事,若说你只是为教导徒儿棋艺而来,那如今棋艺已成,何不下山?若是嫌腿脚不利落,我帮你就是下山。” 周先生面露窘迫,摸摸花白胡须,讪讪一笑,“别介,再待一阵,山上那些个东西,我那徒儿还没学全。” 汉子瞅了一眼装疯卖傻的周可法,什么也没说,径直往山下走去,身后那头老羊舔了舔后者棉袍下摆,似乎是没尝到咸味,颇为不满地也跟着汉子走下山道。 周可法恼羞成怒,愤愤道,“早晚我得在山上支起口炉火,尝尝温火老羊汤的滋味。” “对了,我帮你下山的法子,其实颇为便利,若是有朝一日想通了,携徒儿下山,知会我一声就是。”却不料那汉子刚走几十步,又转回头说道,“从山巅之上往下一仍,只需二十几息便可至山脚,无需走崎岖山路。” 周先生连忙闭口,目送汉子下山。 牧羊汉子每日只是牧羊,谁也不晓得这位衣衫褴褛的汉子在大雪满山的时节,为何仍是穿着那件破衣衫,更是不晓得这几头骨瘦如柴的老羊,究竟能卖上什么价钱,至于荒山野岭之中的孤狼为何一向不找上门来,叼走一只咯牙老羊,更是无人去想,只晓得这处原本百草丰茂的仙家地界,始终有位牧羊人。 夏风东雪,三伏三九,从不歇息。 而这位面容始终木讷如初的汉子,最喜之事,仿佛就是每日捡起一枚草种,扔到山脚水洼处,或是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木苗,插于地表,而后静静观瞧那几头老羊四处闲逛。 曾有位遭贬的老文人从此处路过,瞧见山雨连绵之中,汉子独自立身山脚,登时有些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心景,于是挥毫写下句怆然言语:天下二境,我立一境,世人另立一境,独念凄风苦雨,冷冷清清。而这位老文人前半生春风得意时,即便随口吟诗也能在京城传扬开来,如今失势,这句悲苦言语,却是鲜为人知。 汉子下山之后,依旧是守着那几头老羊,不知不觉间,雪落愈急,枯木之上压满霜雪,眼瞅着难承其重,枯枝欲折,汉子便站起身来,不顾抖落身上雪片,径直行到枯木之下,轻轻缓缓吹了口气。 玉花散乱,枝头雾起,一连数十棵枯木之上,升腾起万千薄雾。 牧人吹雪。 细雪之中有客来。 一驾马车晃晃荡荡,从东而来,就连车夫那身甲胄,都是亮堂如镜,甲若银鳞。 车帐停在汉子不远处,布帘一挑,走下一位唇红齿白的孩童,头戴高冠,身披黄脂绣袍,面皮却是一副冷清模样,不去理会那位身着破衣的汉子,而是一步步走到岭下,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喝问。 “圣上有旨,问罪臣周可法上光岳峰意欲何为,此行又要往何处去。” 喝问声穿云裂石,可震大岳。 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