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陡坡之上,长风浮动,贾校尉向车帐方向看去,隐约烛火,似乎有人攀谈正欢,身形晃动。 而仅是一坡之隔,地上躺着三十六具尸首,马贼残肢,失却浑身血水的马匹,浑身已然冷下来,一时辰之前,这五六十匹奔马,依旧飞驰月下。 大概人世悲喜,本就不尽相通。 “将弟兄衣衫整整,点起火烧去罢,此行去往西郡还有段路途,天景已暖,别让他们再受苦楚就是。”校尉几步走下陡坡,点起火把,朝剩余不足百位军卒吩咐道。夜里终究不得眼,方才摸黑死斗,不过是借夜色袭杀,来得更有把握些而已,如今却无此等必要。 校尉擎起火把,缓缓蹲下,从军卒尸首腰间摸出块腰牌来,托在掌心当中,仔细用衣袖擦干净上头血迹,而后向身旁一位军卒要来截草绳穿起,又蹲下身子,在血水之中摸索。 那大元来的修行人,修的乃是一手阵法,故而出招时候,并不毁人手足,而是直接震碎心脉,最多吐出数口血水便已气绝,故而乍一看去,死相尚不算凄惨。可直到校尉使绳索穿完二十余枚腰牌后,却迟迟未曾伸出手去。 这位军卒面相,想来林陂岫也是熟得很,行军时候,离车帐最近,早先时候,林陂岫便是瞧见这位年轻军卒行走山路时,有些力有不支,才开口同校尉商量,能否暂且歇息一阵。 军卒至死时,仍旧紧紧攥着掌中刀。 也正是这名体魄不算上佳的军卒,一刀劈开那大元蛮子的后脑。 兴许是后脑遭起这搏命一刀,那二境的蛮子临死前震出道斩人气索,生生断去年轻军卒一肩一腿。 校尉还是俯下身去,轻轻抹合军卒圆睁怒目,于粘稠血水中摸出腰牌,对着火光看去。 军卒名叫白小五,倒不是因为在家中行五,而是因从小只晓得自个儿姓白,初入军时,养过条幼犬,起名叫小五。就因为此事,没少因那顽皮幼犬四处为非作歹吃罚,可这年轻军卒仍旧将那幼犬养了数年,直到出徽溪时候,还不忘多同袍泽交代一番,说每逢开火,莫要忘了多扔几根骨头给小五。 也是贾校尉一手带出的军卒,时常跟到前者身后,嬉皮笑脸,常常讨几枚淮琅果嚼上一整日,直到没甚滋味都舍不得吐。 周遭静候的军卒大都并未觉察出贾校尉失态,光是瞧见这位在颐章军中呆过许多年,战功无数却一向不升官的贾校尉,再起身时,平白无故晃了晃。 火舌舔舐血红衣袍。 袖口已然满是朱红的贾校尉蹲到地上,左手挽住挂满三十六枚腰牌的草绳,右手一挥,叫出队伍中一位眉眼机灵的军卒,面无表情道,“你小子字写得最好,帮我起份文书,回头差人送回徽溪,就说路遇二境修行人与马贼六十,杀马贼四十,其余十人押送至西郡发落;二境修行人,身中三十六刀,死去军卒一人一刀,尤其白小五劈开此人后脑,军功酌情给多些。 ” “一人一刀?”机灵军卒狐疑,“真要如此着,难免有作假之嫌,若是追查下来,可并非是件小事,小的看还需从长计议。” 校尉抿嘴,额头青筋跳动,“让你写你就写,大不了老子替他们再补几刀,这份军功,铁定要给弟兄们讨来。” 机灵军卒重重点头。 “还有件事,以后战死人数,和死者腰牌,都由你计数,计数计了近乎二十载,这门活计,早就干腻味了。”校尉站起身,往口中扔进枚干淮琅果,狠狠嚼了数次,转身而去。 “其余尸首,也都给埋上,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死罪难逃,但没道理就躺到这喂狼。他们亏心,咱不能亏心。” 军卒虽说并不情愿收拾除却袍泽以外人的尸首,但终究大都在军中呆过十载开外的,当然晓得颐章军的规矩,故而也不拖沓,当即便有几位从腰间皮囊中抽出数截铁杆来,合为一柄铜铲,选不远处软和地皮,默默下铲。 而校尉却是独行至那十来位吓得面若土灰的马贼面前,一众贼人身后,早已有军卒摁住肩头,除去腰间背后长刀断匕,尚且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有事要问问你们,”校尉盘腿坐下,抽出腰间短刀来,似笑非笑道,“也别装作吓丢魂的模样唬我,烧杀掳掠欺男霸女,有哪样是你们这帮腌臜货色没胆量干的?不过劈杀个二境的修行人,便能将各位吓成这幅德行,那才是可笑。” 十余马贼大都叫方才的阵势吓破胆,此刻压根顾不上眼前校尉问话,只情浑身抖似筛糠一般,生怕这些位浑然不似寻常军卒的大爷,真是要动起狠手来,因而无人胆敢出言应答,唯恐说错只字片语。 西郡军备历来比不得其余数郡宽裕,似乎是当今颐章天子有意为之,使得西郡屯军数目,尚不足茶棠郡半数,故而马贼流匪相比起其余四郡繁盛不少,寻常军卒也拿来去自如,驾马外出的马贼有些没辙,只好尽力所能,前去各处驱赶。 但任凭西郡的马贼再猖獗,也从来没瞧见过能生生使腰刀劈碎修行仙人的步卒,要照西郡寻常军甲的能耐,对付方才那位抬掌起阵的仙人,少说也要拿数百号步卒凭人头堆到近前,耗得那位大元来的仙人山穷水尽,才有丁点可乘之机。 可眼前这伙军卒,却只是损耗三十来人,便将那以往手段高不可攀的仙人后脑劈开,身死道消,如何能不叫人惊怖。 贾校尉盘膝坐稳,并无同人多费口舌的心思,摆弄手头短刀,随口问道,“那大元来的蛮子,此行而来,图个甚?” 一时无人开口。 旋即便有马贼断喉,尸首砸到血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