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居安携那书生上楼,却是依旧留有些心计,并未直截回那些位公子饮茶取乐的地界,而是先行踏入后堂,叫斟茶侍女安排罢好茶汤,请那书生落座,自个儿亦才盘膝坐稳,先行出言。 “舍得楼得名舍得,亦非空穴来风无依可寻,既然先生是从远处来,又正巧二层楼一众公子还未腾出空来,在下替楚公子与西郡李家,先行接待一番,想来亦是不过格的事。”李居安早已将起初立身门外的骄纵锋锐收起,转而变为一位眉宇平和淡然的神情,接过斟茶侍女手中品相上佳的茶炉,亲自给书生斟茶得当,而后缓缓道。 “前堂为得,后堂为舍,这位楼主的确是位高明人物,”书生两手接过茶水,并不急着品咂,而是打量过周遭布局,才不禁轻言感叹,“后堂当中一眼望去,少见摹拓本典籍便是众多,其中似乎还有几十孤本,在外压根不得见,着实是藏丰于内。修得文上文,货与宦海中,舍去十几载苦读年月,换得步入仕途,一舍一得,的确是合乎情理。” “先生慧眼如炬,倒是不需在下过多赘述了。”李居安笑笑,抬眼直视对座书生,突兀开口,“算卦行当苦楚,既是先生有这般眼界,更兼通晓奇门,先知祸利,何不与在下同去府上做头位门客,总要比终日行卦为生要舒坦许多。” 书生却是不曾想到眼前公子竟是如此直白,眉头一挑道,“不过是江湖上混口饭吃的算卦郎,何德何能攀上公子高枝,当惯闲云野鹤,一时还真不好应下来,再说在江湖中懒散多年,言辞举止倘若失格,扫落公子了面皮,恐怕担待不起。” 李居安讶异,拧眉诘问,“面皮能值几钱?” “贵人面皮,往往要比许多东西还要金贵些,何况公子日后有为,兴许自己的面皮,就等若世家的面皮,能值多少银两,定是不需赘言,”柳倾倒也干脆,既然是直截问起,便随性答话,并无分毫回转。 瘦弱到如同难立强风的公子听闻这番话,却是神色更是热切了些,抚桌笑道:“不论其他,就凭先 生这番直言,在下就有十足由头将先生留到府中。” “要晓得身在西郡李家,许多话哪怕是想听,也无人敢讲,先生脱俗,实在难得。” 柳倾打量一眼眼前笑意明朗的李二公子,摇了摇头,便要起身告辞,独往前亭而去。 世家子弟这套说辞,就算是尽力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做派,隐于话里话外的傲气意味,实在不讨人喜,更何况以柳倾的性子,虽说平日里温和宽厚,但对于这等世家子弟,亦不会瞧上丁点,故而不愿过多理会。 而直到书生起身,迈过六七步后,端坐茶桌前的李居安也未有动作,呷茶一线,便将茶盏放稳到桌面之上,敲了敲茶盏边沿,似笑非笑。 茶汤腾空,却也如一线亮黄刀光,直束住书生四周,纵横交错,虽只剩余半盏茶水,可却是生出千百线锋锐罗网。 “此一式,在下自个儿起名为愿者入局,六丈以内,纵使虎狼亦不能安然脱逃,”李居安从容淡然,挥挥袖口将数滴溢出茶水挥去,轻声笑道,“我尝遵父命出游,学得不只是文采韬略与官场心计,还有种种道法,虽说天资不尽如意,只堪堪破进二境,但照先生所说,凭李家面子,亦可令不少山上仙家开过台小灶。凭我数技傍身,即便是入我府中做位客卿,亦不会亏待先生,不如再细细思索一番?” 柳倾转过身,见眼前重重叠叠,茶汤若勾蛛丝,一线连一线,竟是将窗外头晌明朗日光都切做碎金乱玉,纷乱得很,心下更是不耐,平静道来:“此一式本就是困束手段,凭锋芒抵人脚步,却偏偏要自行改得如此驳杂乱象,阴沉棉密,着实是下策。” 李居安一愣,抬眼看去时,却见那书生只是轻轻吹出口气,千万丝罗网,顷刻无踪。 “可休要以为如今那位李家家主,是更瞧你上眼,才令你浅试修行,恰好是因更向着你那位长兄,才令你多学两手自保的能耐,毕竟倘若坐上家主座椅,便不需在意 如何自保,天下便难有多少人胆敢轻举妄动。” “至于如何坐上那张座椅,毕竟是要报引入楼中的善果,其实起初我便已是告知于公子,谜底正摆到谜面上:少精于城府心计,多养德行,自然会令旁人刮目相看。虽说城府心计,可看成是良弓快刀,身居高位,的确需得备上,但那些江湖中的豪侠,哪位是拎着柄出鞘刀剑,成天杀人见血的?” 话音刚落,一阵雄壮力道猛然压到李居安身后,险些将这瘦弱公子面门摁到桌中。 即便是前些年游历江湖,见过不少江湖高手乃至于仙家中人,李居安也从没想过,有人能靠轻飘飘一口气吹散自个二境招式。同境走招,这式愿者入局,似乎是无往不利,哪怕是困不长久,但也能稳稳压住敌手数息,欲要挣脱开来,也需耗费不少周折,岂能似方才一般,被这寻常书生一气吹散。 “敢问先生,究竟是何人,又是为何而来。”公子扶桌,勉强支起头颅,向那书生背影看去,再也不复方才从容,目中尽是骇然。 柳倾置若罔闻,信步穿行于周遭打理极齐整的书架间,随意挑选过两三卷孤本,大大方方揣入腰间,颇满意道,“解疑答惑本是微末小事,奈何公子却偏要以手段压人,那便只得勉为其难收些好处,至于我究竟是何人,总不会是坏人,无需多问。” 书生说罢,才要迈步离去,又瞧见斟茶侍女前来,于是又再度回桌,饮过一盏茶汤,这才摆开大袖,登楼而走。 直到那书生离了后堂,始终压于李居安双肩后脑的那股力道,才骤然消散,而桌中那已然空空如也的茶盏,却是无端增长出半盏茶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