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出口,李俞再看向楚泾川的神色,便有些复杂,迟疑数息过后,才沉沉开口,“身为世家家主,真是如此看待世家?” “有何不对?”楚泾川翘起嘴角讥讽,居高临下瞥过李俞一眼,不过很快便收归视线,仍旧看向那片苦艾地,自言自语,“既然是支起牌楼,按理说就不该再加以掩饰,终日以堂皇言辞蒙骗百姓,你李老哥难道也信以为真?” “面上说得是代山上仙家与整个世间相谈,不妨想想,整座颐章统共有几座仙家山门?再瞧瞧有多少世家林立?”似乎是抛却心头许久以来积压巨石,楚泾川此刻言语,亦是丝毫不留回转的余地,不屑笑道,“只西郡一郡之地,便足够令整个颐章仙家身后多出近乎十部世家,那仙人老爷,难不成终日抛却修行,成天与整个世间唠叨?” “以兄台的见识,其实心底早就如同明镜相仿,只不过身在樊笼里过久,反而将这座樊笼当做朗朗青天,分明已然知晓现状,却是直到如今都绝口不提。” 楚家家主仍旧是闲散模样,半仰面皮,眯缝双目往城门牌匾看去,“要我说来,世家在,对于天下而言有些好处,可世家不在,与你我而言或许是坏事,但对于苍生来说,却是更好的事。” 李俞颓然。 无论如何想来,楚泾川的话,其实都说在理上,世家立足之初,本就是代一众仙家山门出言,说到底不过是仙家侍从,但辈辈世家中人费心经营千百载来,却是积累下浩大底蕴,莫说是与寻常高门媲美,许多雄踞多年的世家,不论库中财力还是书卷典籍,都称得上可压一国小半江山,早已不归属于仙家所用。 “城中你我两人的世家,虽说命上下人手都严禁效仿他人举动,免得明里暗里与马贼流寇勾结图私,可只凭一纸世家家规,真就能锁住人心,我看不见得;如若要是这位郡守爷打定主意严查,即便是李家楚家, 大概亦能抄出不少漏网之鱼来,更何况是其他自上而下,都烂到根的世家。” 良久过后,李俞才沉沉叹气,自己也寻处杂草丛茂的空地盘膝坐定,“这话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起码想不到是从楚大家主口中说出,瞧这阵势,当真是想好要卸去家主之位了?” “无事一身轻,复得返自然,”楚泾川跳下墙头,定定望过一眼苦艾丛,神色晦暗,“算算年纪,幼麟也该到掌权的时候了,总不能叫他成天跑去舍得楼,养出身似是纨绔般的做派,日后更是麻烦。不过在此之前,还需借李家听风台一用。” 李俞近乎是不假思索,抓起把湿土便朝楚泾川面门砸去,怒斥道,“早晓得你肚内一早就憋起不少坏水,却没想到是打我李家听风台的主意,趁早断了这念想就是。” 李家听风台,可谓是西郡首府难得雄景,早在权帝才初继任时,便已然建成,取四方云纹巨石堆砌,不晓得耗费多少人手财力,终是于西郡首府地竖起一座高足有近百丈的高台,时过境迁,李家沉浮数度,而这座听风台却是始终矗立于城外后山,虽多年来经地动数度,滂沱急雨与泥石冲刷,始终如初。 直至许多年后,这方听风台,倒是变为家主与旁人相谈秘事时的地界,一来周遭空旷,伺机窥探窃查者无处藏身,再者近乎百丈高台,即便是与李家对立的世家中人,欲要借机行刺,陡峭高台,也是难以功成。 “多年交情,借来一用都尚且不肯,不过是区区一座石台,落脚都尚且逼仄,还真能听风悟道不成,空活如此岁数,小气得很。”楚泾川身手自是极快,仅是身形微晃,便避过李俞手头飞来的湿土,撇嘴叫道,“若是李家族老不允,那我便自作主张,送于兄台一整条首府勾栏街,换得登高一回,如何?” 楚泾川所言那条勾栏长街,首府中人大都晓得,仅比城中主街 偏些,说是寸土寸金的地界,都是有些亏欠,整一条长街终日喧嚣繁奢,所赚银钱,自然不消多言。 李俞原本再度抓起湿土,正作势要往楚泾川那张越发明朗的儒雅面皮上砸去,听闻这话,却是挑挑眉头,“楚老弟,此事可不兴玩笑,兹事体大,绕过族老那关,可并非是什么简单事,更何况是那条获利如流水的乙子勾栏街,你当真能做主?” “楚泾川的德行,何时差过。”男子摆手,咧嘴笑道,“那些位族老,说到底不过是苟延残喘,只靠旁人服侍才可延命的老朽木桩罢了,除却一张口舌,还能剩下多少年纪轻时的能耐本事,此事我自然可做主,放心就是。” 说话功夫,百骑入城。 守城军卒多年不见骑军,当即以为是有敌来犯,城楼上守卒急忙挽弓搭箭,连带城楼下军卒也是慌乱得紧,不消多少功夫,近乎将城门皆尽掩住,厉声喝问,“来人且住,倘若是依旧进步,难免伤去性命。” 数百骑军阵骤然勒马,翻滚土浪,近乎是冲天直起。 “你们这些个小卒,眼力未免也忒差了些,”尘土当中缓步行出一骑,精瘦校尉吹吹甲胄灰尘,拧起眉头仰头骂道,“就凭这身手动作,老子能在城内吊桥未曾吊起前,便杀到城门楼上,将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脑袋砍去填河,更别说是上万铁骑前压,能撑上一炷香,都算是祖上德行显灵,护佑小辈。” 可即便是破口大骂良久,身后尘烟不散,那数百骑却是无人有定点多余动作,静如铁铸,唯有马匹响鼻声起伏。 守将虽心有不快,但瞥见那校尉身后一众老卒军势,仍旧是心惊不已,当即便传话下去,大开城门放行,抽空应声道,“贾校尉出外一趟,嘴皮倒是利落许多,不知剿过多少马贼流寇,若是邀功不得,岂不是丢去好大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