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闰坐在桌案后,撑着脸颊,手指绕着腰间瑶琴的丝绦转啊转,偶尔抬眼望向榻上的青年。
那青年昏迷不醒。他身形极高大,榻上仅能放他半身及胳膊,长腿垂下搭在地面。这般随意的姿势也不损其美色,反而更加禁欲。他额头有一线竖眼,陈旧的青色道袍显得他仙风道骨,是犹如霜雪作容的清俊郎君。
敖闰的目光凝住一瞬,停止转丝绦,又摆弄起桌案上的笔架。
屋内安静许久,青年揉着脑袋起来。
他坐在四尺见方的青石榻上,左右是狰狞的青铜兽纹花瓶。他对面竹窗前,敖闰正垂眸看着书简,广袖搭在规整厚重的桌案,背光的身姿如水墨晕染。
他活动活动筋骨,衣摆自榻上垂落,褶皱涟漪归于平静。
敖闰听见声音,放下手中的竹简,淡声道:“醒了。”
屋内并未熏香,可却有山间草木的清苦气息离她愈近。
青年直直地走向她,眸光不肯放松半分,阴影将端坐的她笼罩,语气因过于严肃而有些低哑:“不知姑娘是?”
敖闰敛眉,没明白这是个什么走向。
她,空巢龙王,平素喜欢挑个水潭抚琴。昨日来两个青年道人要借走她的琴。她会借的,如果其中没有哪吒的话。
她将晕倒的青年带回诊治,结果他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她是谁。
“你又是谁?”敖闰不理解地问回去。
青年离她很近,眼中似有山色翠微,他轻声道:“我不记得了。”
敖闰定定地衡量着这话的轻重,按住挡在她面前的青年,示意他回到榻上去。
“稍等。”
敖闰波澜不惊地走出屋,屋外是堪称混乱的院子。院中许多果树和花草,都有些年岁,长得粗壮又茂盛。熟透的果子落在地上,无人问津,竟也不腐烂。
哪吒坐在树下的石桌前饮茶,时不时有果子邦邦砸他头上。他捏着拳,忍住了一枪挑翻果树的冲动,艰难地跟敖闰打招呼。
“龙王。”
“你哥失忆了。”敖闰干脆利落道。
哪吒表情有些无语。
杨戬有玄功护体,岂能轻易把头撞失忆?
哪吒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把茶盏搁在石桌上只道:“哦。”
敖闰疑惑地重复:“哦?”
哪吒双手环胸,迟疑道:“你小心点他。”
杨戬虽然相貌堂堂,但也是战场里厮杀过来的,深谙何谓兵不厌诈。他捉拿土行孙时,就是扮作宫妃欺骗土行孙的感情。如今他为取扶摇琴,怕不是又要装失忆欺骗西海龙王的感情。
哪吒自觉猜到了真相,更不好多说,只能隐晦地暗示。
敖闰明显没跟上他的思路。
她堂堂龙王,法术那么高强,法宝那么厉害,打失忆年轻道人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问题,龙龙自信。
哪吒老成地叹口气。陈塘关在冀州,他们家能够安身立命,还多亏她的脊梁撑起这片土地。
当年四海龙王齐聚,是因为有她,哪吒才愿意以命抵命。不然来十条敖广,哪吒也不放在眼里。
说到底他们也没什么交情,最多能平和地聊两句。哪吒提示一下就起身道:“那我告辞了。”
敖闰颔首,见他直接迈步向院外,忽然反应过来:“你哥还在里面。”
“你打失忆的,你负责。”
“啊?”
哪吒风火轮一踩,去得那叫一个快,徒留敖闰立在院落中愣怔。
院中肆意生长的野花野草和果树,已经半开灵智,正在挨挨挤挤地看她的热闹。
“那个小郎君可真漂亮呀。”
“对呀对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来。”
“嘻嘻嘻,龙王年纪大了,反应速度都变慢啦,留不住小郎君。”
“胡说,龙王屋里还有一个呢。”
敖闰清清嗓子,吵嚷的花花草草安静下来。她有些头痛地走向自己的小屋。
杨戬已经先一步出来了。他修长的手指推开木门,略低头以免碰到门框,露出额间望之俨然的天眼。
敖闰双手拢于广袖中,沉稳道:“你弟弟先行回山了。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治好你。”
杨戬看起来完全不担心,也没有失忆后的慌张不安。他笑道:“那就劳烦姑娘了。”
敖闰落座于石凳,手指搭上茶盏,沉吟道:“不如你先想想你的名字。”
杨戬毫不犹豫地摇头,神色坦荡如霁月光风:“我想不起来。”
“也许你是叫……”敖闰记得李哪吒有两个哥哥,她在心里搜寻那些孩子的名字,“金吒、木吒或者水吒?你觉得哪个亲切?”
杨戬微笑:“都不亲切。”
“怎么会,难道你不是哪吒的哥哥?”敖闰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下意识以为两人是兄弟,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师兄弟。
玉虚宫三代弟子众多,敖闰并不全然清楚。
“罢了。这并非最紧要的,我先带你去东海,那里有好些灵丹妙药,或可使你恢复记忆。”
法宝造成的损伤,凡间医者无法治愈。敖闰直接将目光转移到自己大哥敖广身上。
敖闰把茶盏向空中一泼,金黄色的茶汤倏然变为澄澈的清水。她没有回头,随意伸手揪住杨戬的衣袍,领他迈进水中,借水遁去往东海。
杨戬顺着惯性,与她的蝴蝶骨有短暂的触碰。他再睁开眼时,已至东海之滨。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此刻海滨仅有她们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