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灰暗凝重,与血相生。
九几年那会儿,纪薇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本可大有作为,却为了照料生病的父母,留在镇上当了个小学老师。
事业安定,便要考虑婚姻。当时的黄安仁是厂里的车间主任,在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有些不俗的见识。
经媒人介绍,二人便结为夫妻,婚后过了段热闹日子。可没多久,镇上厂子效益不好,很多工人下岗,其中包括黄安仁。
失去工作后的黄安仁性情大变,粘上了酗酒的毛病。纪薇劝了多次,每次他都说改改改,下次该怎么喝怎么喝。
后来,纪薇怀孕了,黄安仁乐得不可开交,他将纪薇抱起来转圈:“咱生个儿子,让王齐那狗杂种瞧瞧我的厉害,哈哈,他娘们儿给他生了三女的,肚子不争气。”
王齐是厂里现任车间主任,黄安仁最恨的人,一直觉得是他抢了自己的位置。
黄安仁眼冒绿光,摸着纪薇的肚子咬牙切齿:“一定给我生个儿子。”
纪薇当时听了,心就咯噔一下。
几个月后,纪连芙降生了。
纪薇尚在昏迷,医生把纪连芙递到黄安仁怀里后,他一眨不眨看着襁褓里的女婴,脸色古怪。
接着,手一松,纪连芙直直掉到了地上,医生大惊失色。
是纪连芙命硬。
她出生的那年,纪薇的父母病重去世,妹妹纪棠考入京华航天大学,离开了闽安镇。
纪薇拥有的,越来越少了。
从纪连芙有记忆起,闽安镇意味着门口菜市场清晨的叫嚷,楼下水果摊夏日烂果腐败的甜腻,以及家里永无终止的拜神香灰气味。
这里信神。
逢年过节的游神大会,家家户户的神龛,用尽一切方法通往心中的圣地。
楼下水果摊阿姨求客户,她的父亲求财,她的母亲求子。
纪连芙也有所求。
她早上上学前,晚上回来后,曾千千万万遍路过小学旁的佛堂,祈祷着同一件事。
让她死。
要么让黄安仁死。
总要死一个,这种日子才算到头了。
纪连芙害怕黄安仁喝酒,他喝多了脸涨眼红,稍不顺心就拿皮带抽她。五岁那年,他夜晚开货车回来,因为看见母女都在睡觉,没人出来迎接他。凌晨时分,他拿衣服勒住纪薇的脖子,从卧室床上一路把她拖到客厅,等纪薇眼珠都快凸出来时,他松开衣服,扯着她的头皮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
纪薇疼得尖声大哭。
纪连芙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就看到这一幕。
纪薇满脸血叫着:“蓉蓉!回去!”
但是太晚了,黄安仁恶鬼一样把纪连芙拎起来摔到地面:“妈的,你们一个两个都看不起我,我叫你们看不起我!”
黄安仁抽出皮带,朝纪连芙身上抽,孩子稚嫩的皮肤上,“啪”出现一道猩红的印子,女孩凄厉的叫声惊天动地,纪薇蜷缩过去,努力把纪连芙护进怀里。夜还那么长,长得可怕。
但黄安仁清醒的时候,又跪在她们母女面前认错,说自己真是个人渣,自己太害怕失去她们了。
他哭泣忏悔的模样,好似被虐待的是他自己。
纪连芙从那天起,就特别害怕男人。
她觉得他们特别像绘本上那种,长着人脸的怪物。
电视上教孩子们遇到危险要报警,纪连芙报警了。
警察来到她家里检查了一番,把三个人带到警局,不咸不淡调解了两句:“嗐,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说开了就好了”,不到中午,就全放回家了。
伤痕在身上纵横交错,怎么说开怎么好。
纪连芙想不通,人打人要坐牢,丈夫打妻子,父亲打女儿为什么无罪了。
妻子与女儿不是人吗?
当天下午,纪连芙挨了记忆中最严重的一顿打,额头被凳子腿砸出血窟窿,汩汩流血,满眼血红,纪薇急疯了,冲进厨房拎起一把菜刀砍向黄安仁的大腿。
纪连芙受伤发高烧到40度,额头缝了十六针,是被医生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她三日后苏醒,睁眼便看见黄安仁抱着她痛哭,嘴上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闺女,爸爸改,爸爸以后一定改,戒酒,再也不喝了,你原谅爸爸好不好,原谅爸爸。”
纪连芙双目茫然:“妈妈?”
黄安仁两手抹泪,喜上眉梢:“妈妈怀孕了,你要有个弟弟了。”
哦。
她当时心里就是这个反应:哦。
如果有个男孩,黄安仁会不会对她们母女好一点,这是妈妈求子的原因,是一个弱者能想到的办法。
纪薇怀孕期间,黄安仁露出平生未有过的耐心。他好的时候,像是要为你摘天上的星星。
纪连芙假期作业需要买练习册,可惜老师指定的书店脱销了,黄安仁听说后,骑着自行车跑遍全蓉城的书店帮她买。回来的时候,还不忘给胃口不好的纪薇带新式点心。
纪连芙无法把他和抽皮带打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人怎么能割裂到这种程度。她觉得害怕。
但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受别人一点点好,就容易心存幻想。因为这段时间黄安仁的种种表现,纪连芙心里的幻想越来越大。
她想,万一呢,万一他好了呢?谁不想有个爱自己的好爸爸。
谁天生就该缺爸爸?
“怎么那么懦弱,像狗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扪心自问,自我唾弃。
没有经受过家庭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