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头尚好,只阳光不如正午艳丽。柳院庭院内的四季竹映入阳光,闪出明暗交映的光影,屋内窗边小几处放着一盆真柏盆景,隐隐透着竹叶的碎光。
与孟世意说完话,谢柳十分疲惫。
她刚走进屋子,就招呼屋内三四个洒扫的女使出去,然后顺着坐到窗边,趴在案几上。
——若是有旁人在,光瞧着,就能感觉这人一下子散了浑身的力气。
阿欢将唐舟带来的木盒放到案几上,道:“夫人,你不舒服吗?我去给你叫郎中来看看。”
谢柳将头埋在手臂和桌面之间的空隙处,闷闷地发出声音:“不用,你出去吧。”
看着她出去,谢柳静静地收回视线,投到桌边的漆木盒子上。
大哥送来的东西。
她收到盒子时,内心是有困惑的,她大哥一向不与她交心,又怎会惦记她这个出嫁不过短短一年的妹妹。
甚至就连上辈子,谢柳出事,影响到许家子弟仕途时,她这个大哥也……
谢柳晃晃脑袋,不想去管这些上辈子的事了,她转手拨弄一下锁扣,翻开盒子,一个精致的白瓷瓶映入眼帘。
打开白瓷瓶,谢柳惊喜地发现里面装的居然是群青颜料!
群青,百色颜料之首,如此小小一瓶,还不清楚要值多少钱,谢柳宝贝地捧着瓶子,笑得合不拢嘴,可转念又冷静下来。
这是如此珍贵的东西,大哥他难道……
窗边稀疏的四季竹被风吹开,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谢柳被勾起视线,扭头看去。
这竹子,在她记忆里,分明已长成五六米的高耸竹林,跟垂死挣扎的她一样,枯败、荒凉、杂草丛生。而当记忆之景与眼前重合,谢柳才真的相信,原来自己是真的要重新活一遍了。
群青,青蓝,青绿,黛绿……
不知为何,谢柳忽地想起今儿早上看见的那副溪边垂柳的画屏。
她阿娘说过,她是在柳树翠绿翠绿的月份出生的,当时阿爹还在,见着她乐得合不拢嘴,总凑过来看她,却又不敢抱她。
那时夏夜蚊子多,谢柳刚出生细皮嫩肉的,被咬了好几个红包,看上去可是吓人。她阿爹看着心疼,晚上就偷偷爬起来用柳条扫开谢柳身边的蚊子。
后来啊,到了取名的年纪,两人一合计,干脆就叫谢柳了。
希望这“柳”字,能像驱赶蚊子一样保佑他们女儿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想到这,谢柳突然感觉鼻头一酸,禁不住就落下泪来。
直到现在,她依然感觉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但想着那副溪边垂柳,谢柳猛地又生出勇气来,她希望自己能好好活,平平安安的,就如爹娘所期盼的那样。
今天她看得清楚。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楚。
孟家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家,那孟世意也不是个好东西。
若是她想要后半生平安顺遂,最好的方式就是和离。她要与这困了她一生的地方彻底分开。不仅要分开,她还要安稳地分开,不是被休,而是和离!
谢柳揉捏着掌心里白瓷瓶的表面,心里快速盘算。上辈子她被休弃回到许家,之所以过得那么艰难,排除掉身体垮掉的原因,最重要的其实是她婚后九年,也没能存下多少傍身钱。
别看这孟家是高门大宅、高贵气派,这背后多少恶心事,生生逼谢柳拿出了大半的嫁妆贴补婆家。
等回到京城,她一个孤女,又没有支撑的银子。许伯已去世、娘家人看不起她、仆役也嫌弃她,到后面她更是连抓服药都十分艰难。
既然如此,那她这辈子一定要早做打算,攒多多的治病钱,等到了那一天,该吃药吃药,完了就游山玩水,把美食吃遍。
谢柳想着,终于露出一点笑。
夜晚掌灯,四处灯火通明,一辆马车遥遥地从即将闭市的城道走过,靠近孟府侧门。一个身着常服襦衣,外罩黑色斗篷的中年老汉走下来,他的胡子已是花白,眉目却还算年轻。
早早守在门内入口处的小厮听到敲门声,立刻开了门,让男人进来。
“夫人,您今天可是把我吓着了。”
茫茫暮色中,阿欢跟在谢柳身边,开口嘟囔道。
谢柳笑呵呵地走着,道:“怎么了,我不过多吃几碗饭而已,有什么可吓着的。”
阿欢道:“那您吃得也有点太多了。”
谢柳道:“不过也就三碗罢了。怎么,以前没见过我吃这么多?”
阿欢道:“何止啊!夫人您自从嫁过来就一直食欲不佳,后厨一直以为自己做饭不合您口味呢。”
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谢柳笑得更欢,却又想到了什么,扭头对阿欢道:“你去找一趟周管家,就说我明天要去西城买点东西,所以要用一下马车。”
阿欢道:“西城?哪里有什么东西啊?”
谢柳道:“你就去吧。”
谢柳让阿欢拿灯走,自己这边则陷入黑暗。她走路不喜欢身边围着那么多人,因此也没多带个拿灯的女使,反正夏天的夜风吹得人舒服,她索性也就独自再走一会儿。
明天去趟西城吧,她想,她本身也没多少傍身钱,左不过都是许伯在她出嫁时塞给她的,许太太脾气火爆尖锐,向来看不惯谢柳这样远方投亲的人,还总因为许伯偏疼她而一直耿耿于怀,所以许伯也一直很难做。
而徐州西城那间铺子是许伯不知何时偷偷置办下来的。
谢柳出嫁的前一日,许伯偷偷差小厮给她送来,告诉她别怕,万事还有他撑着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