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边吃着饭,沈先生一边给启明讲了一课《大学》,讲着讲着就没了重点,穿插到了“冬天如何保养钢甲”的事,他本身就是个杂家,想起什么说什么,有一次不知怎么的,还兴致勃勃地给启明讲过如何防治马瘟,连十六姐这聋子都听不下去了,强行让他住了嘴。
吃完讲完,沈先生意犹未尽地收拾起盘碗,对启明说道:“今天我得把这几尊重甲收拾完,他们老不保养,有的关节都锈住了。下午我可能得出门一趟采点草药,葛胖小他们都请假玩去了,你打算怎么样呢?”
启明:“那我去将军坡练……”
“剑”字还没出口,一回头,沈十六已经把他的铁剑挂在了墙上,宣布道:“儿子,走,巨鸢可能要进城了,咱们去凑热闹。”
启明无力:“义母,刚才我跟沈先生说……”
沈十六:“什么?你大点声。”
好,又来了。
巨鸢来了又走,年年都一个样,启明想不出有什么新鲜好看,可还没等他提出抗议,十六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起了他,半拖半拽地推着他往外走去。
暮夏暑气未消,人身上的衣服都薄,十六整个人都贴在了启明后背上,怀中若隐若现的药香倏地笼罩了住启明,和他梦见的一样。
启明莫名不自在起来,不着痕迹地低头避开他那小义母,捂住鼻子,扭过头去,佯作打了个喷嚏。
十六笑眯眯地调侃道:“有人想你,是老王家那个圆脸的小姑娘吗?”
启明终于忍不住冲他撂了脸色,生硬地说道:“义母跟做晚辈的开这种玩笑合适吗?”
沈十六才不往心里去,嬉皮笑脸地说:“不合适啊?哦,我以前也没给人当过娘,不知道分寸,下次一定注意。”
谁要是跟沈十六较真,准能让他把肝气炸了。
启明甩开那混混又要搭他肩膀的手,率先往外走去。
沈先生在后面叮嘱道:“十六,你早点回来,把柴劈了!”
沈十六脚下抹油,臭不要脸道:“听不见,回见!”
启明被他推着一路小跑,问道:“你到底都什么时候聋?”
沈十六但笑不语,一脸高深莫测。
这时两人刚好经过启明家的正门,门扉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素色长裙的女人走了出来,启明见了那女人,一脸混杂着无奈与恼火的烦躁瞬时便凝固了。
他好像被一瓢凉水从头浇到了尾,方才还压着火气的眼神顿时空洞起来,连火气再活气一起悄无声息了。
女人正是秀娘,启明名义上的娘。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美貌却半分不损,站在晨曦中,就像一副娴静幽然的美人稿。
这样的女人,哪怕是个寡妇,也实在不该委屈给边陲小镇中一个小小的百户。
秀娘颔首敛衽,盈盈下拜,对沈十六福了一福,寒暄道:“十六姐。”
沈十六只对沈易耍流氓,一碰到女人,她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个大家闺秀。她微微侧身,不去直视秀娘的脸,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徐夫人,我带启明出去散散心。”
“有劳费心,”秀娘笑不露齿地弯了弯嘴角,继而转向启明,轻声细语地叮嘱道:“今日你父亲回来,你若是出门,记得替娘带一盒胭脂回来。”
她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呵一口气都能吹跑,可启明还没来得及答话,沈聋子已经先一口应下:“哎,夫人放心。”
启明:“……”
此时,他才大概摸到了一点义母聋的规律——沈易跟她说的话,她一概听不见,其他人跟她说的话,视爱听不爱听,选择性地听不见,至于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哪怕是只母蚊子嗡嗡一声,她都能听得一字不漏。
“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一词,简直如同为她量身定做。
巨鸢归来时,城门口聚集着等着捡雁食的小孩子和附近十里八村跑来看热闹的,人一多,就有脑子活份的出来兜售吃食,慢慢在当地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集市,当地人叫做“雁子集”。
沈十六从来不会看人脸色——看得见也装看不见。
她仿佛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干儿子阴霾的心情,兴致勃勃地在人满为患的雁子上转来转去,看见什么都很有兴趣。
启明顶着一脑门官司,却还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时刻留神她不要被人挤丢了。
这些年世道不好,老百姓都穷,集市上买卖的大部分都是农家自产的小东西,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无聊得要死。
都说日子不好过是打仗的缘故,税负一年比一年重。可其实过去也打,打完一场,总还能休养生息一阵,这些年却也不知是怎么的回事,人们仿佛总是不得喘息。
算来,不过区区二十年光景,大梁先是北伐,再又是西征,□□大国,四方来朝,那是何等的威仪?
偏偏老百姓越来越穷了,也真是奇了怪了。
启明转得百无聊赖,直想打哈欠,只盼着沈十六这个看见什么都好奇的乡巴佬早点尽兴,早点放他回去,他宁可去给沈先生打下手。
沈十六买了一包烤得乌漆抹黑的粗盐豆子,边走边用手捏着吃,脑后生眼一样,伸出一只手,准确地将一颗盐豆子塞进启明嘴里。
启明猝不及防,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手指,慌乱中一口咬在自己嘴里的软肉上,顿时咬出了血,疼得“嘶”了一声,愤怒地瞪着沈十六这大祸害。
“花开有重日,人无再少年。”沈十六没有回头,拈起一颗豆子,将那它举起来,对准太阳的方向,她那双手长得真是好,修长白皙,像一双世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