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映洲夜半醒来时,窗边的榻上已无人影。
整个金陵城笼罩在黑夜里,藤原翻身上马,内心苦笑。
圣上多疑,藤月已经出嫁,他留在这里只是平添猜忌,可若真让藤月前来送行,他恐怕要舍不得走了。
听得“哒哒”的马蹄声,藤原回头,姑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五哥真是胆小鬼,偷偷离京可不是君子所为。”
看到她身边的秋实,藤原心中明了,定是这妮子泄露消息。
索性不躲,大大方方道:“是啊,我是胆小鬼。我再问一遍,妹妹可要同我一起回尹州?”
藤月昂着头,像只高傲的天鹅,她的眼笑着,泪一滴滴落下来。
藤原自记事起,鲜少见这位王妹落泪。
她一贯是明媚张扬、活泼肆意的,像草原的野马。有什么事喜欢放在心里,看似娇纵,实则坚韧。
王帐训练,从未叫苦。每每实操,有时比他这个兄长练的还要好。
盛启元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额吉牵着脏兮兮的小女孩告诉他:“这是你的妹妹,尹州王女藤月。”
他只知女孩非纪勒格勒德氏的血统,除了二哥和父母无人知她的身世。
藤月从小备受宠爱,吃穿用度皆是最好,阿布额吉也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不像他,隔三差五被鸡毛掸子追的到处乱窜。
他曾忿忿问二哥,为何阿布额吉不重视尹州的儿郎,独独偏宠一个假王女?
二哥告诉他,镇国公夫妇是尹州的恩人,藤月是他们的女儿。
他想,既是恩人的女儿,是客人,让让也无妨。
可是后来他贪玩掉进打猎的陷阱,是藤月背着他,一步步走回王帐。草原的夜晚是很冷的,姑娘冻的唇色发青,发上结了冰霜,双腿打颤。
藤月用娇小的身子撑住他,说:“五哥,我带你回家。”
他从来口不对心,不肯承认她远胜一般男儿的心性。
但从那时起,藤月永远是他最关心的妹妹。
少年时娇花似的姑娘曾小心翼翼,昂头问他:“五哥,若我……不是纪勒格勒德的王女,你待如何?”
藤原只当这傻姑娘异想天开,笑着答到:“阿满这是哪里话?你怎会不是我纪勒格勒德的王女!即使他日出嫁,我尹州依旧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若我与纪勒格勒德氏真的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呢?”女子眼神执拗,让藤原突然想起他当年猎的一只小兽。
小兽呆在被他射杀的猎物旁边,恨恨的盯着他,眦着牙,不肯离开移步。
是啊,他早就知道,姑娘不是王女。王女长大,也并非这都城里的娇花。尹州生生不息的野草,见证了这么多年的时光。
可无论如何,她都是尹州的月亮。
阿满阿满,他们都希望,姑娘能得一个圆满。
藤原看似轻松,语气却是认真:“阿满,若你真的不是王女,也是如此。世上亲人,并非只有血脉相连。”
“你永远都是,我纪勒格勒德氏的明珠。”
时光弹指一瞬,那个忐忑不安向自己发问的姑娘回了她本该生长的地方,她的眼依旧明亮。
再无人可娇纵她,为她遮风挡雨。
姑娘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
藤月听到他说:
“我等你回来。”
她的五哥驾马而去,没有回头。
藤月看着藤原逐渐在视线里消失。
她其实怯懦过的。
想要随藤原回去,留在尹州忘掉一切。不再管世仇家族,不呆在这陌生的地方单打独斗。
可是她忘不了曾在遥远天幕下将信鸟放飞,向阿布额吉问一个因果。
问问死于碧城的镇国公夫妇,可曾后悔过。
“阿满叩谢阿布额吉,然身处京都,未能尽孝。养育之恩,托孤之义,他日所需,死亦无惧。抱璞泣血,传信来问,碧城临别,可有言否?”
初至郢都那天,她收到了额吉回信。
回信夹着一截断缨,她打开,脸上血色尽失。
“余红缨一截,未曾有言。”
盛启十二年四月十七,藤原离京。
天蒙蒙亮,藤月回了荣国公府。
裴映洲已经醒了,问道:“昨夜你去了哪里?”
藤月今日妆上的紧俏,面上带笑:“我习惯早起练武,在院子里怕吵醒郎君,便找了方清净地。现下已经收拾好,郎君可要同我一道去请安?”
看到那张粉面桃腮的脸,裴映洲微微皱眉:“我说过,不必。”
梁文月此刻,应当不是很想见到他。
藤月隐隐约约察觉裴映洲有些不耐。可他是嫡子,为何会如此抵制见自己的父母?
她才进裴家,新婚第一天不拜舅姑,旁人只会说她蛮夷之女,不懂礼数。正思忖要不要去,外面有人通传。
是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梅沁。
“夫人昨日受了风寒,身体不适,郡主不必前去请安。”梅沁是丫鬟,身段气度却是极好,她服了服身继续道:
“夫人还说,郡主初至裴家,难免思乡。同龄人自然玩的开些,唤了几位小姐夫人陪郡主解闷。”
藤月心道这梁夫人算是处事周全,如此也不会有人说她不敬,回道:“替我拜谢婆母。待婆母好些,我便去看她。”
新婚第一天,面子总是要做的。藤月送裴映洲出了府,忽听得清脆的女声:“裴哥哥!”
女孩身形娇小,扎着两小髻,十一二岁的模样,像个圆圆的糯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