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之禄,则忧人之事’,不算什么。”裴世贞笑了一阵,说毕见他又拿标了各人进度的《幼学琼林》翻了翻,忽而补了一句,“令郎夙慧,只是令幼弟还是有些拙力之处,晚一二年启蒙倒好。”
裴世贞当了半个月的蒙师,从来都不臧否是非。虽即有宝玉这样的顽童,却也不严厉,对连话都只能理解半句的贾环也有耐心。的确是很好的蒙师,然而和康文瓒口中那个恃才傲物、不避权贵,满腹才学在“申商韩白中”的士子相去甚远。
就连他给宝玉教习四书时,解读圣哲古训也很端方板正,像依着孔教纲常比划出来的道德君子。
贾珠没有对裴世贞这稍稍逾矩的试探有什么反应。他将自己方才写过未干的稿纸用唐制蹲螭铜绿镇纸平平整整地一压,在把用过的湖笔慢慢在象牙秋蟾莲花笔洗中慢慢圈划着。清水随动作带出的涟漪荡出一条一绺的黑墨,像是贪婪大张着嘴的蟾蜍吐出的恶气。
贾珠的声音也像这笔洗中的波纹一样,慢悠悠、清凌凌的:“他二人不比宝玉,他有他姐姐开蒙。内子实在忙碌,不放心犬子付于仆妇之手,而环儿更无人教导。”
“贵府翰墨诗书之族,要求比等闲人家严苛,怨不得大人能为三元。”
“元德兄这么会打机锋,也怨不得被希琳称赞是通晓‘申商韩白’。”
贾珠称呼的是康文瓒的字,裴世贞一下就想起康文瓒那个对他时常浮出无奈的圆脸。说起来他原是想找个活计不错,人总不能饿肚子,回乡种地其实也有点难为他。后来发现同乡替他找了个坐馆,让他这个当惯刑名钱谷幕僚的人做蒙师……也罢了,能在京就有这等丰厚的束脩不容易。
可半个月下来,裴世贞渐渐明白过来,东家的态度好像也不止是蒙师。就比如这月钱,原是荣府公中按例给一份,贾政一份,最主要的还是贾珠一份。
“希琳过誉了,大人也是。晚生既不是禅师,也不是曹孟德。”裴世贞一停说道,“乃是新嫁娘。”
“新嫁……”贾珠抬眼看他笑道,“什么意思?”
裴世贞扶案说道:“嫁之前,晚生与康媒婆一贯说好的是是那等书香仕宦之家,谁知他告诉晚生说了个武臣。这也罢了,晚生想着吃夫君的俸禄就随夫家是什么人家。谁知渐渐地发觉夫君是龙禁尉,眼见得仿佛要转行当文官,只是还没来得及打御前走过一遭儿。”
贾珠笑道:“香草美人喻君臣,然而元德兄与我乃是主宾。不过也大差不差,人是越来越往高处走,新嫁娘却是越嫁越低,元德兄亦如此。”
“嗯,这就和嫁为人妇一样的道理,还是要夫婿——也就是东家的官位高了,这诰命才高啊。为人幕僚如为人妻妾,百年苦乐由他人,没办法的事。”
贾珠听得呛咳了一下。
裴世贞笑道:“嗳,所以晚生到底是武臣之妻,还是文官内眷啊?”
贾珠知道他是在问到底是纯粹当西宾,开蒙等到授业时就辞馆。还是只做过渡,往后仍从旧业做正经幕僚相公。他也直说道:“原是两者皆有。不过翰林院清闲,暂时还不急切,就这么一个想头。倒是舍弟急需一个蒙师来磋磨……来教导。”
“晚生见老大人处多有门客相公的,大人为何要再请?”
“我没有被人捧着唱和风花雪月的癖好。”
裴世贞对他这句背后谤父的话一时惊异:“……晚生以为贵府礼教甚严。”
贾珠笑而不语。
“是这样,晚生昔日为别家幕僚奔走之时,多认识了几位知交。如今江南眼看着摊丁入亩是要推行下去了,其他各地正在加力核田归税。最不满的是陕甘两省,其且战且耕且读的边地缙绅,如今渐渐地和漠西蒙人勾连起来抗检,国丧戴孝时公然说‘非为中宫,乃为黎民’。并且说圣上不懂礼,故连祖宗家法都丢在一边。”
裴世贞说道:“晚生听茶鹤说和大人不合的座师石襄,他便是甘肃人。还有翰林院多与林学士不合的,似乎也主要是北人学士。所以晚生觉着此事儿似乎有些用处,可惜被陕甘总督、布政使等压了下去。”
赋轻役重的省份迟早要闹,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儿。然而此事倒不一定要用来攻讦,也许可以让翰林院那些不合的北人去到他们故乡省份彻查,翰林官和龙禁尉一向是钦差各事的人选。
为官要和各衙京官友善,也要让家族与乡人和睦。否则都察院就会闻到血腥似的,恨不得拿弹劾折子埋人。
“石师可是极力赞成圣人决定的皇后大凶之仪的。”
贾珠一面心里汩汩地冒着坏水,活像陷害忠良的奸佞,然而面上却道貌岸然地惋惜。这等良善口吻也不多,一句说完便笑道:“这是元德的‘嫁妆’吗?”
“其实晚生还有‘百宝箱’未与‘李公子’看呢。”裴世贞笑道,“晚生从前在盐运使幕下奔走,颇有些江南诸官的腌臜旧事。听说之前杀官自戕的江南游秀才是大人的知交?可惜最高也只罢了知府的官。”
贾珠将洗过的笔插回笔屏,笔洗里墨黑的污水倒影在他的双眸中:“百宝箱要不起,江南几位制军藩台都是世交叔伯。”
“也许未来用得上?”
贾珠有心说他这不加掩饰的教唆多半是出自对漕运总督的旧恨,然而他忽而想到游嫣红木然地说游艾曾想过落第后做一门下清客,一时便忘了心底横生的刻薄。
去年这时候在干什么呢?好像是刚刚过完端午,他正看游艾推荐的钟雍的尚书注解,还将崔原邀请府中给游艾补课预备考科试。
竟然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