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本官是佥都御史,怎么不算科道?更兼督粮道乃是有督办一职,否则我不敢僭越,也不想僭越。”
贾珠神情莫名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方才不疾不徐地说道:
“你以为的奇效,乃是由于我与兴安府上下俱无干系,又提前引来兵马在此傍身。所以可以借你引起的骚乱,行酷烈之事。说不定此时你昔日谙悉的同乡旧友中,就有不少诟病我狠厉的,见不少大户破家灭门、金玉之人沦为乞丐,更有些兔死狐悲之意,不过暂且在这里抵不过赤贫民意而已。”
李泾茫然想了一会儿,忽而悚然而惊:“您是说,他们可能去西安府藩臬二台那里串联告举,所以臬台才会发此言论?”
贾珠哂笑道:“弹劾折子早上京了。”
历经这几天反复的稽核账册、覆审冤狱等事,李泾是没法再说什么士绅仁善无辜之言了。甚至于对一向引以为豪的父祖们“贫富相济”的行为,也开始有些不忍直视。此时他不怀疑此言真假,只是着急:“那当如何?您已有对策了?”
“天子圣明烛照,自然洞见,我并未担心。”贾珠说道:“只是到底该回西安府了。论理我不止钱粮一事,还兼着几地的分守,倒应该去乾、鄜等地走一走、看一看。长久在此,是轻重不分,也是在侵夺知府之权。”
李泾说道:“学生知道您策无遗算,自然安然无虞……学生的意思是,”他迅速偷瞄一眼,见贾珠意态闲闲,于是继续说道,“是想问您,难道就这么任凭他们给您冠上酷吏的名头吗?”
贾珠哑然失笑,半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你这次去西安府,去过督粮道府邸上了吗?”
李泾“呃”了一声垂首道:“去了……学生不能不拜会府上和夫人。”
贾珠没有正式引见的、李纨从前也没听说过的年轻士人,也到不了后宅里去。此时贾珠非是问家眷情况,乃道:“想来见过敝幕几位相公了?西席你见到了吗?”
“祝相公和世兄都一并见过了。”
“还有个被我打发去一起跟着学书的小孩儿,乃是你们陕西渭南人,也见着了?”
“……是。”
“他比你小不了多少。然而你遇我时是为民疾呼请愿,他在干鸡鸣狗盗之事,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画押只能画个圈儿。”贾珠温和说道,“他家便是坏于恶官地霸的手里,难能可贵的是人还聪明,行事也豁达乐观。你知道我原本带着他是想干什么吗?”
李泾知道这是有教他的意思了,这几日来倒经常若此。他慢慢说道:“是……是想借他来查钱粮征收的不法事吗?”他忽而眼睛一亮,“您来时就知道有这些内情了?”
“能在核田归税时闹出抗税的地方,又能指望干净到哪里去呢?至于他,既然遇着了,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然而既然有了此事,也便用不着他了。若在公堂走一遭,到底免不得被人翻出自家的惨痛,也免不得被人探寻何以被我遇上。他未必比你差多少,却因为未读书,便是云泥之别。”
夜以继日忙碌,贾珠此时指抵着太阳穴,有些疲倦地说道:“相较于江南,陕西地方官学废弛,义学不兴。之前查明的省内钱粮亏空高达九十余万两,如今兴安一府彻底还清,其余州府亦能震慑,可以慢慢弥补之余不逼反下民。那么若无波折,这一笔入了账,除开做军饷以外,就能作为筹置关中书院、整顿官学所用。”
李泾敛衽长揖:“大人仁念。”
“这不是仁念,你不是说问我怎么洗刷酷吏之名吗?这就是,因为惠及绅民一体。再比如说兴修水利也可以,今年收成不好,我听说很有雨水过旺泡了麦苗的缘故,那么疏浚河道会不会更好一些?只不过兴修水利是个大工程,动用的人力物力也多而已。要想好好儿疏浚省内各河道,复旧貌,亏空的九十万两挪用过去也不够的。”
“你方才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孟子后面还有言,‘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救一少年是恩,推恩于治下百姓方才是职分,否则和孟子骂的有什么区别?虽说‘勿以善小而不为’,但眼睛还是要放长远,而不是总盯着眼前一点子小恩小惠。”
李泾问道:“这也是您说为何要使上下如臂指使的缘故了?”
贾珠平淡道:“是,非如此不能成大功。”
“……学生受教。”
在灯烛的晃动中,李泾展袖一躬:“若大人不嫌学生驽钝,学生想忝侍大人左右。”
他一个年轻进学的士子要在命官左右随侍,也就是当世交亲近子侄的待遇了。这话儿放在贾珠来陕西前,他多少要疑心攀附,且必不答应,此时居然起了些爱才之心。
贾珠转而想起孟端、甄桐二师,暗嘲自己年齿渐增而不觉。一时间等得李泾觉着有些后背淋汗,方才回神问道:“你不觉耽误你的岁试、乡试?”
李泾应声:“学生于学问一道受益于大人解惑,远胜于闭门造车。”
“既如此,那再教你一事。在官长面前谈吐,最好提早知道人家父祖名讳,以免犯了忌讳。”贾珠端详他先茫然后忽而变色的神态,莞尔吩咐道,“可以,去罢。”
李泾竟一时踌躇不敢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