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凝从小长在城西十里的柳家庄,本来生活也算平静。
父亲,也就是后来的柳相,是个读书人,清秀而文弱,早早中了秀才就不再考了,他说世道不平,真心想做事的无用武之地,他不如做个隐士安贫乐道。
只是那些年,年岁不好。常常有外地人逃荒过来,天灾频仍、赋敛繁多、徭役沉重、贪官污吏横行、边关贼寇骚扰,老百姓只能卖儿鬻女。
柳家庄也经常被官府征以重税和徭役,也有饿死的人。作为秀才母亲和娘子也都是要劳动的,经常做些女工、糕点到京城售卖。
母亲知书达理,能写会画,女工尤其精巧,奶奶性格爽朗、干活利索,婆媳二人操持着一个家还能勉强应付。
只是后来日子越来越不好,加上她身体不好,离不开药物,权衡之后,父亲还是决定去参加科举。
变故发生在她三岁那年,一个夏日的晚上,暑热稍有散去,清风吹拂,蝉声四起。
大家在后院纳凉,雨凝正和她的小丫鬟夏鹃、还有隔壁家比她大一岁的小花姐姐玩捉迷藏,她藏在院子池塘边一个她认为只有自己能发现的石头空隙里,窃窃自喜于每次她的小丫鬟都找不到她。
突然外面传来纷杂的哭叫声,雨凝慌了正要出去,却见母亲扑倒在石头上,将洞口盖上,伸手又将她往石头里面推了推,并轻声且急切的说了句,“不要出去。”又听夏鹃喊了一声“娘”、小花姐姐哭了一声,便没有了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血的味道。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却听不出来说什么,不是声音太小,是她吓的不知所措。母亲似乎被人粗暴的移走,大火冲天。
她听母亲的话,没敢探头去看、没敢出声,虽然只有三岁但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身子一直不敢动,大气不敢喘,手脚软麻无力,随着火光熄灭月光又占据了主动,周围除了风声蝉声再也没有声音。
她默默先伸头看了一下,月光下屋子已经坍塌还冒着烟,没有人。
她从里面爬出来,看到灰烬边缘有一个烧的只剩下一截绳子的香囊,她记得那是母亲戴来避蚊的,灰堆里面有什么她不敢看。她想起来她要去找二爷爷、温叔、红婶他们,让他们来救奶奶和母亲,她踉踉跄跄的根据自己的记忆跑出院子。
走到外面她才发现,都没有了,整个村子都被火烧完了,每家都没有人,不,是连平时她喜欢的鸡、鸭、狗、猫都没有了,她感觉除了蝉和草间不知何处的青蛙、蛐蛐,柳家庄再没有活口了。
她此时只想到要去找在京城赶考的爹爹,村里的伯伯们说爹爹考中状元了。
因为疼痛她比一般孩子敏感,父母转移她注意力的方式是教她读书,诗词歌赋、经传历史等都读。她学习的结果也让父亲常常遗憾,说若是个男孩大约会是个小神童,到时让她七岁参加科举做年龄最小的秀才。她有个师傅是护国寺的方丈铭恩,一方面会教授她一些内力调养身体,一方面也常常给她带书,不过父亲并不爱让她看,说那些都是心术不太正,铭恩却笑笑不强求,但只说是年岁不好要有保命的本事。
对,这个铭恩就是在护国寺外,被她杀了的铭恩,雨凝肯定了周寻的疑惑。
因为自小多病又早学,她对生死早有一定的认知。她没让自己哭,但毕竟太小,除了去京城找爹爹,剩下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天慢慢亮了,一直没有来人,她也不敢返回去看,她远远望了望村庄,大火后只剩下了断壁残垣,黑乎乎的一片。
柳家庄在京城西十里的山脚下,村前面是一条小河,过了小河穿过一个小高岗是官道;村后是大山但因为这几年年景不好,山上的树木也基本被伐砍了,就剩下一个二十来户的小村躺在山坳里,平时鲜有人来。
看了最后一眼,她朝着京城的方向走去,奶奶和母亲到京城售卖东西带过她,她还记得方向。
路上没有人。一开始,她不敢走大道,只敢一步三回头警觉的走着已经没有叶子的灌木丛。后来才知道那些叶子早被人采食干净了。
她在灌木丛里被绊了一跤栽倒在一堆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的骨头上面,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不敢细看。但也不敢再走灌木丛,溜着官道边上走。
路上零星有人,都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也有和她一般大小的小孩,倒也没有人特意注意她。此时的她自己,也灰头土脸、衣服被灌木丛划破了不少,浑身被划破的皮肤渗血处被汗水流过后火辣辣的疼,整个人像个小乞丐,和那些人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她走啊走啊,从早上似乎走到已经接近中午了,大约走了有两个多时辰了。
从早上到现在她还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且一晚上没有睡觉又极度的恐惧,她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可京城还遥遥无期。
她顶着夏日炎热的太阳坐在了路边,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突然觉得如果这样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奶奶和母亲了,她感觉精神有点儿恍惚。
她隐约感觉有路过的人过来碰了碰她,又叹气着走开了。她又似乎觉得好像被父亲背着,她想睁开眼睛说话,却睁不开眼睛、也发不出声音。
后来,干脆放弃了,心想如果死就是在这种幸福梦里悄悄离去,似乎也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