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者讲求以和为贵,杜、宋二家皆是淮南大族,族中女眷重闺训,多养成娴静谦和、不卑不亢的性子,宋迢迢亦然。
按说萧偃虽对她有过诸多隐瞒,但凭着他与萧仰的血缘关系,又屡次救宋迢迢于险境,并不该如此遭她鄙弃,至多是疏离亦待。
怨就怨萧偃太过工于心计,他肩胛处被军汉削下的那一刀,乍看触目惊心,兼之沾染邪毒,起病时很令他吃了番苦头。
累得宋迢迢也是愧悔无地,狠狠掉了几日眼泪。
若他一直这样矫作,宋迢迢并不会看出什么异端,偏偏他十分看不惯韩叙。
韩叙的阿耶与宋迢迢的二舅是战友,二人一齐在河西征战数年,私交甚笃,且俱有悍勇的名声。
韩父还曾数次立下跳荡功(1),亟待他卸甲归田,便可加官进爵保妻儿平安荣华,可叹造化弄人,在与突厥最后一役中,他为杜二舅挡下一刀,此后又冲锋陷阵误入敌营,最终一去不复返。
韩母突蒙噩耗,悲痛欲绝,不久便因病谢世了。
韩叙接连经历失怙、失恃,变得郁郁寡言,阴晴不定,被接来杜府悉心照料了许多年才渐渐好转。
宋迢迢从前三不五时来庐州小住,见幼时的韩叙孑然一身坐在亭中看书,清瘦的巴掌面宛若瓷器,颇惹人怜惜,便凑上去同他搭话,韩叙起初不理睬,但架不住宋迢迢玉雪可爱有恒心,悄无声息被攻陷了。
宋迢迢丧父时,他恰在病中,仍拖着病体赶去扬州宽慰她,送与她一只亲手烧制的白釉狸奴。
宋迢迢爱猫,现今这瓷狸奴还在她床头摆着。
故尔此番宋迢迢做客杜府,韩叙不论作为旧友还是兄长,都理应到她所居的秋水轩看顾一二。
然则,凡有她与韩叙对坐闲话的场面,萧偃就活似被扁鹊针灸过的虢国太子,即刻从病榻上还魂回阳,急哄哄下榻,门神似的杵在二人中间,硬生生将人耗走了。
宋迢迢问他原由。
他笑得情真意切,语气却敷衍:“养病实在无趣,我就是想瞧瞧月娘在同旁人聊些什么。”
几次三番的,宋迢迢也就咂摸出味了,凭萧偃的武力,那一刀当真躲不过吗?
恐怕不然。
她愈想愈觉得萧偃刁滑奸诈、诡计多端,连夜将他赶出了毗邻内室的耳房,遣去后罩房居住。
勉强出了一口恶气。
不过萧偃这厮实在是万中无一的面皮厚,譬如眼下——宋迢迢的岁辰宴,萧偃悄无声息支开碧沼,面不红心不跳的越俎代庖,为她侍酒。
兄姊们欢欢喜喜齐聚一堂,阿娘舅母亦在场,宋迢迢不好当面指摘,只强笑着拿眼睛觑他。
显然不顶用。
她无可奈何,只得抿了口薄酒,间或转头与众人谈笑,间或侧目欣赏亭外风光。
仲春夜,月似冰轮,宴设庭台,花木葳蕤绕台而生,月华如霰流连在花木丛中,折射出绚丽光彩。
她看得有些痴了,待孟汀洲轻声唤她,神思方才回笼。
杜菱歌瞧她双目水蒙蒙的,调笑道:“我观月娘神态,只怕已然吃醉咯!”
宋迢迢立刻辩驳:“绝没有。我是觉着如此良夜,亲眷佳友在侧,心里头飘飘然的,太快意了。”
众人齐齐发笑。
杜阙朗声道:“侍候月娘的小娘子,你家姑娘实是醉了,快去给她端碗葛花汤来。”
宋迢迢原不肯认,听了这话却顺势转过脸去,和长兄一同催请。
少年应声退下,临行前似有若无的瞥了眼宋迢迢身侧的韩叙。
杜二郎今夜便坐在杜阙对面,他酒量好,贪杯亦难醉,想起昨夜自家夫人的嘱咐,举杯道:“单是美酒佳肴,却还差了三分意趣,好容易相聚,不如行两趟酒令耍乐罢!”
杜菱歌是个好玩的,作势附和,其余人也无有不应的,商讨少顷——律令太文雅,骰盘令不公正,抛打令又粗鲁了些。
照旧定下行玉烛令。
孟汀洲入婆家来头一遭置办席面,虽不是大宴,也费了诸多心思,事物齐全,应有尽有。
于是很快便有侍女端上一副全套的玉烛。
所谓玉烛,即是只高约十寸的金银器,錾刻鸿雁流云的纹样,形似龟背驮烛,烛状长筒中置有三十多只银铸酒筹,其上以鎏金描刻楷书令辞。
令辞的上半段出自《论语》,下半段则是酒令的具体内容。(2)
因此类酒令有一样好处,无须定什么明府、席纠之类,人人皆可抽筹,参与感高,近些年在大舜酒宴颇为风行。
赵舅母起头,而后是杜氏,再到小辈,依次轮番抽取,不过两回,长辈们就受不住了,径直推托。
眼下独剩小辈玩乐,自要闹得天翻地覆方能尽兴。
玉烛再度传到宋迢迢这处,她一面晃烛筒,一面小心翼翼抽出一支酒筹,便见筹上赫然道:“死生有命,宝贵在天。自饮十分。”(3)
她大惊:“我分明是今日的小寿星,怎么运气这样衰!”
四座大笑,概因宋迢迢连抽了三次自饮,的确运气太衰了些。
宋迢迢闷闷饮下一盏,杯盏将落,眉间忽然覆上丝缕凉意,她回眸,这才发现是下雪了。
众人皆惊,叹道:“阳春仲月,遽现白雪,奇观也!”随即拥去赏雪。
唯有宋迢迢昏头涨脑伏在案上,韩叙注意到,轻声问她:“月娘倘若不适,三兄送你去歇息可好?”
宋迢迢眯着眼甜笑:“可好可好,澄如阿兄送我罢。”
韩叙今岁十七,早已赐过表字,取澄如明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