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没有在这里多留,从后园里走出来,只见门前多了一个算命摊子,一个盲僧坐在那里,在摊上摸索着摆弄签文,筠娘走过,不知怎的,一支签子突然掉到她身前来,她弯身,捡起来还他,瞥了一眼那签上的文字。
“上九,兔生麟,凤生角,牝变为牡。”
筠娘看过一遍,忽然间眼皮大跳了一下,差点拿不住那签子。她找那盲僧解签,僧人请她把签文念出来,筠娘只把那签子递给他,那僧人摸索着,一个个字辨认出来,忽然间变了脸色。
“此签怎解?”她问。
“此签无解。施主,这是一支废签,我只当你从没有抽中过,你也万不要向人提起,请重抽一次吧。”
筠娘没有兴致,连声拒绝后立刻走了。
筠娘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宫,先到后宫各宫问安,用过晚饭,皇帝在寝宫召见她。
“你又三五个月不曾入宫了,一切后还好吗?”
“承蒙皇帝伯伯关爱,一切都好。”
“我看你比往常瘦了。你不要太辛苦,有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累坏了身子不值得。”
“您放心,我知道的。”筠娘笑说道,她回问皇帝的身体怎样,他并没有说话,筠娘看他看过来的眼神很是复杂,带点愧疚,又像是企望和遗憾。
她四顾,发现周围的侍从都被遣走了。
“您是要跟我说些什么吗?”
皇帝叹了口气才开口。
“北齐皇帝身体病重,大限将至了。”
筠娘不知道该摆出来怎样的表情,只是应了一声,还是呆呆的,低着头,听他接着说话。
“他传消息过来,说是要接你去上京城见他一面。”
“我不会去的。”筠娘坚决推辞道。
“你听我说完,孩子,”皇帝抢白道。“不仅仅是去这一趟,北齐皇室子嗣凋零,白氏又一直虎视眈眈,杨仪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他有意要传位于你……”
“这也是我的期望,你看我的身体时好时坏,不知道还能撑几年,我的七个儿子,太子刚愎骄纵、老四聚奸成党,老三是个木头,老五是块烂泥,老六只知道写诗作画,他们哪一个即为我都不放心,只有你,只有你才能真的帮到大梁。我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就当我求你了,孩子。”
这下子筠娘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心里仿佛有重重的锤音敲过,皇帝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她摆出来一个笑的表情,可是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掉下来。
“我答应您,皇帝伯伯。”
夜已经很深了,筠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寝殿里一步步捱出来的,她的神思恍惚,脚下像灌了铅块一样重,怎么都迈不动。
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一想起来她就浑身发麻发冷。玉坠跑过来搀她,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筠娘摇摇头,只说快回宫赶回去歇息。
那是一个难眠的晚上,筠娘一夜也没有睡着,她反复琢磨着皇帝跟她说的话,琢磨着自己的身世。
她今年二十岁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年,并且本预备着继续浑浑噩噩过下去,她的身世,不能想,太深、太远,也太乱了。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呢,大概是晓事的时候,跟萧映月抢东西,惹急了,她骂她道。
“你是个野种,是你父亲跟你母亲私通生的。”
筠娘从她口里得知了野种这个字眼,她开始渐渐分别自己跟萧星颖、萧映月还有云黛之间的差别,分别清明了,又故作模糊,无父无母又怎么样,她还是郡主,还是有万千尊宠,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尽管她的身份尴尬,夹在两个王国中间,她甚至主动排除掉这种尴尬,不见北朝的人,不关注北朝的事,她以为把自己紧紧裹起来,那些事情就能和她毫无干系。
她不是不知道,北朝在她身边安插过人,有一次一个侍女失口把郡主叫成了公主,她寻了错处叫人给赶出去,还有许多次,每次她们露出来一点马脚,她都不会留她们在身边。她以为,这样一辈子就好了。
今天是她第一次思索自己夹在两个国家的位置。想过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命运原来早就被牢牢地锁住了,她冲不破,也改不了。
她娘欠了南朝的,她欠的,她娘恨着北朝的,她恨的,她生来就是给她还债的,给南朝还债。
一想到这些,她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遍体发冷,那样的冷。她后觉起来,今天是个阴天,风不大,透过纱帘飘进来,刺骨。夜是那样的黑,像浸在墨里,浓浓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她睁眼看着那天,听着外面的更声,一点点看着外面天亮了。
筠娘不想回义庄去,暂且去了郡主府,不想贺禎先她一步回来了,她进了院子,看他正坐在天井的石凳前看书,见她来了,要说什么又住了口。
筠娘脸上挂着笑,那笑并不比哭好看很多。
“怎么回来了?”她问他。
“庄里的农事都忙完了,我给他们放了假,自己顺便也歇一歇,我想你会回来,就先来这里等你。”
“怎么,宫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筠娘尝试开口,可是说不出什么来,她不知道怎样跟他讲,再张口,忽然哽咽住了。
“我昨天去灵泉寺,有个盲眼僧人替我卜了一卦,卦名好生的奇怪,我说给你听:‘上九,……”
事情说完了,筠娘最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对他,她想笑,可是大颗的泪滚下来。
贺禎听着,慢慢敛了笑。
他要说什么,筠娘忽然扑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放情失态的样子,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