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三月,还是筠娘主持的,婚礼当天很热闹,宾客盈门,都是惊霜还有贺禎的学生,筠娘几乎说不出话来,看着两个人终成眷属,她心里也觉得感动跟幸福。
这年的冬天,惊霜就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嗣音,筠娘带着锦栖跟芣甯去喝了她的满月酒。
萧植死了以后,贺禎就辞了官。他被邀请到筠娘的义学里讲课,惊霜跟他在一起,筠娘也常常去那里,她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皇帝的身份,不上朝,也不回宫去,不理政事——她知道本没有必要,白酩自有一套朝廷,后来她就索性住在义庄里,一年半载不回去。
筠娘代了惊霜的课,因为她要喂养嗣音,并且产后身体很虚弱,贺禎下了学就守在她身边,煮药、喂药、看顾孩子都是他一手做来的。
又过了两年,白酩的父亲白濬病入膏肓了。这人记恨筠娘跟两个孩子一辈子,临走的时候却提出要见一面锦栖,筠娘也不能不答应,她还是害怕对锦栖不利,故而跟他一起去了白府。她跟白酩还是不说话,两个人相对站着,还不如陌生人。
白酩引着锦栖到祖父的床前去,引着他叫人,锦栖依言叫了。
白濬在弥留之际,他头发全是花白的,很是颓唐虚弱,几乎跟当年那个枭雄的找不到重合之处,筠娘这才明白过来,他见锦栖,也不过想在死前看一看自己唯一的血脉安心,锦栖毕竟姓白。
锦栖叫人,他应了,忽然睁大了眼睛,深深地地打量他起来。
“这个孩子有一天会继承你的事业,有一天——也会毁了白家。”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让他们出去。
他是没有几天可以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故而接受了锦栖。活到这个年岁,筠娘忽然有一种善恶到头的感觉,她身边的人,好的坏的,为善为恶的,都零落殆尽了,从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成了空幻,很荒唐又很虚无。
回去的时候,她跟锦栖坐车走在御街上,快到宫门,有人拦他们的马车,不像是刺客,倒像是请愿伸冤的。筠娘让人停下来,她掀开车帘去看那人。
只是一个妇人,分不清楚多大的年纪,包裹着脸,头发蓬蓬着,看着像老妪,可是又似乎觉得没有这样大的年纪,大概因为她的眼睛太好看了,双眼含情,柔弱不能自持的样子,似乎不该长在老妪的脸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筠娘下了马车,带她到一口井边的亭子里坐下。
“陛下,我是郴娘。”那女人开口,嗓音沙哑。
筠娘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费了很大的力气想起来,当年刺杀了梁太子萧绎,被全国通缉的那个歌女不就是叫郴娘。
筠娘还隐约记得,那时候郴娘在江州城是很出名的,她被捧为花魁,虽然相貌不一定记得上萧映月,但一定是绝色,因为情性好,善解人意,追捧她的公子王孙如过江之鲫。即是没去过秦楼楚馆,筠娘也还在一些宴席上听说过郴娘的传奇故事,哪一家的主人因为迷恋上郴娘家庭失和,哪一家的贵妇因为吃醋跑去青楼找郴娘撒泼大闹。
刺杀的事情一出,她就消失在了江州城,大概是萧庭琛秘密送她出去的,可是这些年她也一定不好过,萧庭琛不久就失势了,萧植做了太子以后也没放弃对她通缉,她一定总在东躲西藏的过日子。
筠娘看眼前的这个人几乎不能跟那个传说里的人对应起来。她也疑惑,为什么这人要来找她,梁国被灭以后,她应当自由了,不应该来她这里自投罗网。
“我来这里,相求您让我见一眼四殿下。”她话还没有说完,眼睛里就流下泪来。
“这些年我一直流落在齐国,听说他被废了之后过得很不好,可是也不敢回去。江州城破之后,我就失去了他的下落。今天冒死找到您这里来,只是迫切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我求您答应我,只要看一眼,哪怕让我死在您面前也心满意足。”
筠娘没想到萧庭琛还有这样一段缘分,坑害了这样一个人的一生,到了这程度还要念念着。
他确实没有死,好像是因为疯了的缘故幸免的。他被废只后,日子已经过得很糟了,被囚在自己的宫室里,只有一两个忠心的心腹照顾着,衣食都不周全。江州城破,并没有人关注一个落魄的疯子,他就跟着囚车被一路载到上京来,也还是养在一所破落的宅子里,还是旧日的人照顾着。
筠娘带着东西去看他,他已经人事不知,看着也苍龙很多,她叫他“四哥”,他也不应,像是不认识她,孩童一样对她时哭时笑,她只觉得满眼辛酸。
筠娘答应了郴娘的请求,带着她到了萧庭琛现在的居所。那宅院在荒郊外,还是看着简陋,不过已经改善很多了。推门进去,正看见萧庭琛满院里跑着,下人在他后面追,一面叮嘱着,可是见人来了,一不留神给摔在地上,他皱着眉喊痛,摔了满脸的土,头发蓬乱着还冲人笑。
郴娘一见这情状立刻奔过去,跪在他脚边。
“殿下!”她抱着萧庭琛哭起来。
“郴娘,我是郴娘。”
萧庭琛起先是不应的,可是被她喊得次数多了,好像有所触动,收敛了那天真的体态,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想是在努力回想些什么。
“郴娘……”他也喃喃念着,一努力回想起什么,头就剧烈地疼起来,他蹲起来抱住头。
郴娘紧紧地抱着他,心疼地大哭起来。
这一面还没有见完,郴娘恋恋不舍地。筠娘索性把她留在这里照顾萧庭琛,总归她不会害他,应该还会比别人尽心些,郴娘跪在地上跟她叩头,感恩戴德的样子。
筠娘只觉得不胜唏嘘,萧庭琛的结局竟比萧植好一些,疯了还有这样的人痴心关切他,倒是个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