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京都宋府的掌事,宋回。
宋府家主为御史大夫宋熙,其弟五年前带一双儿女南下赴任,谁知,花灯节上遇到当地歹人作乱,宋二爷当场身亡,年仅五岁的小姐不知所踪,只留下七岁的公子。
这些年,宋家家主私下到处命人寻访侄女踪迹,如今终于在淮阴得见。
只是,没想到是在一艘花船之上。
宋回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名船妓。
春娘搭在阿纯肩上的手悄然收回。她对着宋回郑重俯身一礼,余光在阿纯身上流转瞬息,便要转身离开。
却被一双小手牵住衣角。
小小的女孩儿,似乎知道这是二人最后一面一样,紧紧拉着春娘衣袖。
她张了张口,一时之间却不知说什么,只余回忆中的一幅幅画面划过眼前。
初到这里,她哭喊着要爹娘,只换来花船掌事的打骂。
春娘掐着腰肢款款过来,同那掌事笑语几句,春娘的养子便悄然拉着惶恐发颤的她退下。
春娘没读过书,却信奉读书可以明理,求船上通诗书的姐妹私下教教养子,后来又多一个阿纯。
暗无天日的狭窄船舱中,还能得来片刻低声诵书的时光。纵使是残破篇章,有时也让阿纯恍然,以为一切还像在家中那时一样美好。
阿纯的眼眶逐渐酸涩。
她寻找着一个能再多待一会儿的理由:“春姨……哥哥还没回来,我还没……”
话没说完,便被春娘一把捂住了嘴,截下所有未尽之言。
她大声斥道:“什么哥哥?他算是你哪门子哥哥!你记着,这儿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阿纯强忍了许久的泪珠,终于滚滚而落,落在春娘微微颤抖的手掌上。
*
宋回带她走时,用的是“采买丫鬟”的名义,遮掩得严严实实。
花船中人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没见过,无人起疑。
唯一的知情人,便是春娘。
她是怎么敏锐地察觉到宋回是来寻人的,又是怎么递给宋回暗示,确认所寻之人身份的,阿纯一概不知。
也许,春娘一直替她留心着吧。
春娘离去后,宋回带着阿纯便要走,阿纯却忽然不肯了。字字恳切,只请他留些钱财给照顾她的恩人春姨。
宋回只道小姐知恩图报,顾念旧情,便允了。
宋回独身一人带回小姐,那些其余家仆心腹都只以为小姐命好,是被哪户人家收养了,叹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好人终归有好报。
待到众人散去,一直沉默不语的阿纯,终于道:
“宋叔,阿纯省得,这些年是被人收养,绝无其他去处。”
这段曾流落花船的不堪经历,绝不能被外人知晓。宋回听到她说出如此透彻的话,紧绷的肩膀一松。
阿纯转过身来,静静仰头望着他。
她眉眼稚气未脱,眸中却沉静如水,不似孩童所有,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
“阿纯晓得,家里出身高贵,行事光明磊落。阿纯这些年,幸得那名叫春娘的女子照顾,她既然想方设法令我重回家中,必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当时,您已给了钱财打点,已经足够了,无需再寻他法。”
此言一出,宋回整个人怔愣当场,
他当时只以为,小姐是在报恩……
原来,原来还是担心他事后杀人灭口,寻个由头才好保下那船妓!
她这样缜密,宋回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小姐不必担忧。宋氏……不是那种无理人家。”
阿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她对着宋回郑重一礼。
“宋叔放心。这世上,再也没有阿纯了。”
“只有宋氏小姐,宋明意。”
*
千里之外,京都之中。
国子监朔望休沐,半月才逢一次。终于盼到了下学之际,众位学子起身离席,唯有一名少年仍在奋笔疾书。
“错了。”
听到上方又传来这二字,那誊写经典的少年挫败地抬头,哀求道:“凤岐,算我求你,放过我吧,我都半个月没回家了!”
这名少年正是宋氏公子,宋凌霄。
坐在他上首的,是另一名略大些的少年。萧疏轩举,眉眼温润,正是林祭酒最引以为傲的侄儿,世家子弟中的楷模,林凤岐。
林凤岐无奈道:“叔父早就罚你抄写,谁知你能拖到现在?”
宋凌霄叹道:“同林祭酒的侄儿做好友,果真是自投罗网啊。”
此时,宋家小厮从外冲了过来,对自家公子耳语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宋凌霄原本懒散的眉目骤然变色,霍然起身。
“这样大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说罢,将笔一扔,急匆匆便要离开。
林凤岐哪里能轻易放他走,宋凌霄反倒抓住林凤岐的肩膀,激动道:“凤岐,我妹妹找回来了!找回来了!唔——”
林凤岐眼疾手快,捂住宋凌霄的嘴巴,余光瞥见四下无人,这才略松了几分,低声道:“事关女眷声誉,切勿张扬。”
宋凌霄却全然不顾,掰过林凤岐的手,便直往外奔。
“凌霄,松手!你回家去见宋姑娘,怎么拉着我,这成何体统……”
“你当初答应过,我妹妹便是你妹妹!盯什么罚抄,走,我们去接阿妹!”
陵江蜿蜒千里,江风缓缓相送,从江南淮阴吹到北地京都,终于将阔别已久的兄妹送回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