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枝叶裹霜，寒冬的日子，加之出门又尚早，街道上的人影便显得愈发稀少。
一路抵至城门口，守城的士卒吵吵嚷嚷，扰醒了看似阖眸养神实则正补着眠的辛珂。
“干什么的？不知道栾都现下已封闭进出了？”
马车并不是王府上的，而是太子那边一早调拨而来，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这马车的外观倒是与平常官户家所乘相差无几，因而这士卒才未察觉出车内人的身份。
车夫瞧着是个有经验的，隔着一帘被风微微掠起的牖纱，辛珂瞥见他从怀里不急不慢掏出个物什，朝那守城小卒一亮，后者登时反应过来，虚虚朝车厢方向弓腰赔笑。
“原来是宫里的贵人，这就放行，这就放行……”
随后见他赶忙跑向一旁，朝另几人嘱咐着什么，辛珂自觉无趣收回了视线，目光无意识又落在一旁似是正安睡的闻琏身上。
大约只有这人闭着眼睛时，辛珂才能窥见些符合他年龄的温良与稚涩。眉眼间没了平日的乍现冷光，此刻现出清隽之意，五官精致，肤白唇红又不显女气，辛珂盯得久了，也不免暗暗咂舌——
这人到底怎么长的？
可惜的是，即便陷入沉睡，少年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微蹙着眉峰很难不让人联想他到底是做了何梦，辛珂这般瞧着，直到见他神色渐渐转为平淡，这才自恼般叹了口气，扭头把目光丢向窗外景致。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她怎么一不留神盯着这家伙瞧了半天？！
车轱辘悠悠转，出了京的道上算不得平坦，一颤一颤又给辛珂晃出了困意，眼皮渐沉着睡了过去。
没梦见原身，这次竟久违地是她自己的回忆。
……
“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感受到自己似乎正与人并坐，女孩声音稚嫩又空然，如果猜想无误，应是她儿时。
只是，她对这段记忆毫无印象。
辛珂觉得恍然，她仿佛是梦境的亲历者，又仿佛只是旁观者。
她扭头，身旁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面庞却全然模糊着，模糊又黯淡。
见那人似乎并无回答，她没来由涌上丝气恼，语气略重的相同发问还未宣之于口，尚是孩童的“她”却了然般点了点头。
什么也听不见。
原来她曾是亲历者，此刻却只是旁观者。
辛珂想，或许她是听见了的，只是没忆起罢了。
天光一闪，周身场景瞬息起了变换。
空荡荡的大殿，门前立着几棵枯树。这次辛珂瞧得清楚，这树往昔应是绽着玉兰的。
女人披头散发，形容枯槁，一袭白衣染了脏渍，却只视而不见，伸出一只布满厚茧的手，一眨不眨望着她。
“晏晏，又顽皮了是不是？你把母后的玉藏哪儿了？快，快拿出来给我啊……”
她语气如同教导稚童般循循善诱，眉眼分明柔和，里头却暗蓄着浓浊郁悒，似乎下一刻便要漫散开来。
母后从不叫她晏晏，或者说，清醒时的母后从不这样叫她。
女人努力睁大无神的双眼：“晏晏，玉呢？玉在哪儿？说话啊……？怎么不说话？！”
她听见自己在低低啜泣。
“呜……玉，玉碎了啊……”
女人脸色白了一瞬，而后又不可置信般吼出了声，“你说谎！”
她掐住女孩肩颈处，眸中灌满泪水，却仍在笑：“母后往日怎么教导你的，小小年纪如何能满口谎话，前几日才见过，你现在却说它碎了……碎了？它怎么能……”
她语气时而肃然，时而又悲恸，像是被撕扯着陷入了一种怪诞的情绪中。辛珂只觉得梦中的自己颤抖不停，覆茧的手像是不死心般在她颈间摸索游走，砺得她皮肤生疼。
“是它……是不是它？”女人顺着红绳扯出枚玉璧，眼中焕发出些少女独有的光彩，转瞬又被阴霾替代。
“碎了，它应该碎了……它该是碎了……！”女人不顾她脖间因红绳收紧勒出的疼痛，凑近了些痴迷地瞧着那枚玉璧。
“既然该碎了，母后就帮晏晏砸了，如何？”女人吃吃地笑。
画面开始褪色斑驳，断断续续的字眼凑不出整句，梦中的女孩在哭嚎，弥乱甚嚣。
这梦境混乱如残卷，她还未翻完，便已猝然碎成了齑粉。
……
闻琏不知道自己这样看了多久。
他本就是个睡眠极浅之人，一睁开眼便瞥见辛珂一副被魇住的模样，不免多打量了些。
而这一打量，便持续到了现在。直到那少女嘴唇翕动着，梦呓出声。
“不，不是……”
她神色急切，更多的是忧惧。
闻琏觉得好笑，她辛珂会忧什么，又会惧什么？
挨近了些，他低低问：“不是什么？”
“玉……”
“就那么想要玉？”闻琏神情带了些嘲讽，“你又是怎么舍得给出去的？”
“……是阿玉……别……砸……”
少女说完这话，歪斜着身子朝他倒，正落入闻琏怀中。
她身上萦着的恬静清香依稀可感，丝丝缕缕绕在人心头，闻琏静默瞧着那张恢复安详的睡颜，眼底一片郁暗。
*
辛珂这一觉睡了许久。
迷迷瞪瞪睁开眼，她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现下还在马车上。
只是这睡梦途中枕着的靠件实在是有些硬了，硌得她一边脑袋发疼，要是有下次一定得让桃袂先在车上备个软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