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杨絮落满山,层层叠叠如飞雪。
夏季几多炎热,最是容易暑热之病。
这一日,徽陵迎来了诸多的人,听许元说是帝京来人了,阵仗很大,就连韩督陵也去迎接了。想来是帝京的贵人。
按理说,贵人来了,作为奴才都应当过去迎接贵人。
当许元说那贵人是女帝时,我发觉我胸腔下的那颗滚烫越发急躁、不安分,总似紧张而害怕。
自年初离京,与女帝便从未见过一面,纵然是见了面,想来我与她也不过是无话而言,两厢怨怼罢了。
我恨她,她也怨我。既是如此倒也不必见面,更何况,与她,不过是孽缘罢了。
“可是为了何事?”
我按住心思,本不想问,却又耐不住嘴快。好在许元心思纯净,并没有听出有何不对之处。
许元扇了扇药炉的火焰“韩督陵说是女帝来徽陵为嘉文太子请愿祝福。”许元笑了笑,眉色染上不解:“奴才实在是不明白,为太子请愿为何不去帝京城中的宝光寺,莫非是咱们徽陵要更灵一点么?”
回答许元的只有满室的宁静。
不多时,小院外急急跑来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大声朗诵着一段话,大致是女帝为嘉文太子祈福,特节食三日以告神明之心诚。
很显然神明并没有听到她的祷告,也没有收到她的诚意。
仅在七月初,女帝协同百官再一次来到了徽陵,我掺杂在人群中,注目着她在先帝灵牌前的一系列自责与立罪己书。同样是一袭白衣的她,比起那年要高贵了许多,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孩童,因着隔得有些远,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只晓得那孩子羸弱的几乎要去了性命。
“儿臣知错,还请父亲莫要责怪于阿兴。若是要怪,便全怪在儿臣身上罢。”
悲怆的声音从她惨白的嘴唇里凄厉发出,站在一侧的苏惟吉,弯身接过她怀里的嘉文。
她起身朝着先帝的灵牌大跪下去,咚的一声,似要将一切叩入尘土。
女帝落跪叩首,百官以及众人皆叩。再起身时,她身子由着体力不支有些摇摇欲坠,好在苏惟吉在她身侧,并没有很难看。我也发现了,她的身子也很瘦弱,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假象。苏惟吉贴在她耳侧动了动嘴皮,她便低首看了眼苏惟吉怀里的嘉文,眼神里透露着无助,她急忙让人召见太医,入了侧室。
众大臣左右相视,议论声渐起,原是嘉文太子病重,也不晓得能否挺过这一劫难。商议着似有想让女帝再选皇夫,开枝散叶。也有人冷声斥责那些人,有损阴德,嘉文太子尚且在世,怎能咒他先去。这些话我听着也有些无语,原是大逆不道的话,竟然公开议论,想来是觉得命太长久了。
而祸从口出,便是这个道理罢。
我悄然隐去身形,托许元帮我守岗一段时辰,前去她所在的侧室。
尚未靠近,便听里头太医灌有的臣医术浅薄,无能为力之说辞。
女帝怒斥太医无用,房间里的瓷盏应声而碎,噼里啪啦的声响惊了太医,叩罪无能。
苏惟吉轻声又说了几句,女帝才作罢,请他们出室离去。
“不如请张从文张太医出山罢,张太医医术精湛,定能医好太子殿下。”
女帝轻轻嗯了一声,沙哑的声调同时响起:“惟吉,你也于民间张贴悬赏寻赏名医罢。只要能治好灵雀,朕愿意给予他高官厚禄,只要无悖社稷,朕皆可答应。”
“不瞒陛下,悬赏之事,臣已下发多日,但都无人敢揭榜。纵若有,也大多是些无能庸医之辈。”
“那么便全国各地发,只要能看见的地方都悬赏上。”
“是。”
苏惟吉领命出去后,我才敢从一侧缓缓露出头来,观瞻里头情形。
满地的瓷盏碎片,似要将她团团围住。“太子受命于天,责任重大,殿下年纪尚幼,恐不能承载其重。夏季高发炎热之症,过冷过热于殿下都不是好的。”我弯腰捡起被她扔掷在地上未碎的念珠,放置在她身侧,笑了笑:“您是女帝,身子若是先于殿下倒下,又怎能照顾好殿下呢。”
拟安性子执拗,比起拟柔,有时看似随和,实则最是孤僻。
而这孤僻也是支撑她倔强的唯一着点。
她没有发一言,只是安静的坐在哪里,怀里抱着羸弱的嘉文太子。
我蹲下身子,近身查看嘉文的近况。嘉文年纪大不过一岁半左右,尚是襁褓中人,呼吸微弱的如同那年安静躺在洛离怀里的公主。
他双眸紧闭,两颊泛着微红,鼻头青紫,眉宇紧皱,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心跳的格外急促。
这种病我并未见过,但从他的猛然急促又起伏不定的呼吸来看,应当是缺乏空气流通。
观测四周,才觉这厕所十分紧密而狭小,仅仅只是容人短暂歇息,就连那窗户开的也在边处,即使有风拂过,流进侧室也仅仅只有微弱拂面。
“我真的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
哽咽从她沙哑的咽喉里传出,嘶哑低鸣如蚊蝇。
“如果神佛要责罚我,为何要将惩罚降在他的身上呢?他还没有仔细看看我给他准备的如画江山,也没有喊我一声母帝。”
泪光盈盈,填满她的双颊,如布风霜。
“不是你的错。”我如此安慰她,希冀她的心里能好受一点。怎知她的泪水尽如密线一般连珠滚落她的双眸,滴在她枯瘦的手背上绽开如花。在这一刻,我又觉得心里有半分不忍,没来由的将袖子伸向她的脸颊,替她温柔擦拭,柔声解释着嘉文太子的气息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