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理智在说,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可本能却下意识在排斥。
她情绪十分激动,像是身体里有两个人在打架,连瓷盏中的水液倒了满手都不曾察觉,直到身后一声呼喊——
“盈娘。”
严北就见眼前的少女神情霎时间定格,接着她脸上的情绪像被人一把抹去一样,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双眸微微瞠大,嘴角却已经被牵起来,停在一个娇俏的弧度,在转身时,明艳的面庞已然以一种惊喜又希冀的神情望着来人。
“青书。”
简单二字被她唤来脉脉含情,可她眸中还残存的泪光恍过一丝惊惶,眨眼间被低垂的眼帘掩盖下去,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怎么过来了?今日学堂里不忙么?”
青府家境殷实,素有行善美名,平日接济穷苦外,又在县里盖了座学堂,义务收容无家可归的孤童,青书闲来无事便去授课。
“你忘了,你我婚期将近,自昨日始我便不去那边了。”
来人说话很温柔,神情亦十分温柔,但最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可谓十分英俊,一笔一划,一勾一勒,仿佛被精雕细琢过,眉骨鼻唇无一处不恰好,连身量也相称得很,只怕对相貌再挑剔的刻薄之人见了也要赞一句。
青书招手将盈娘唤过去,两人依偎着站在澄灿灿的日光下,真如一对璧人。
严北目光在二人脸上定了一定,随即悄无声息落在桌前的茶盏上,似乎在出神。
青书对府里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没什么探究的欲望,只是与他简单寒暄了几句,便携着盈娘离开了。
桌上的倾洒的茶水不知何时已干透了,在暗色的桌面上留下斑斑驳驳的扭曲痕迹。
一条手指粗细的蝇蛆趴在那儿吸食残存的渣滓,不过几息就胀饱了肚皮,冲严北手边蠕动。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原先佩戴的长剑已不见踪影,他此前一路凶险,丢失也是意料中的事。衣裳也已被人换过,只是指尖触着布料,柔软却粗粝,他撕下一片袖襟,竟是如撕一片纸般轻飘流畅。
他摩梭着布料贴近鼻尖嗅了嗅。
香油烧纸味。
*
盈娘与青书一道回了西厢房,已过了吃午饭的时辰,下人却又将菜肴盛了上来,琳琅满目铺了满桌。
“听瓶儿说你午膳没吃多少,饿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你如今还虚弱着,当多注意才是。”
盈娘看着一桌山珍海味却是暗暗叫苦,青书哪儿都好,就是在吃食的管束上过于严厉了些,每日叮嘱得甚是仔细,听说厨间菜色都要他过目才能端上来。
她身体原先孱弱,走两步便要歇口气,半个月鲍参翅肚滋补下来,虽说确实结实不少,可也不知怎的,愈发禁不起日头晒,阳光里走上一段路便眼前发黑。
她只当是三伏天暑气毒辣,也没深想。
只是再美味的珍馐连着吃上半个月怎么着都要腻味了,今日中午他难得不在,她草草吃了点裹腹,就借口食欲不佳叫瓶儿把盘子撤了,谁知道他回来还要细究。
到底是在人家府上,下人也是向着他的。
盈娘笑着讨饶了几句:“我晨时早膳用多了,腹中还未克化呢。好青书,就莫勉强我吃了。”
青书闻言不见生气,只是看过来,五官似是比着尺子量制的,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却实在太完美了,颧骨膨起的曲线,唇边勾起的弧度都挑不出一丝错,这样一张脸盯着你看时总不敢与他久视,仿佛无意间要被他索去魂魄,回神时连自身都忘却了。
有种心惊肉跳的晕眩。
盈娘低下头,补救似的笑笑:“吃些也行,不过你陪我一道用吧,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一桌?”
“好。”他温柔应着。
等青书终于让人撤盘时,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吃了多少。
她下意识摸着瘪瘪的小腹,不像装了很多食物,想来应该不多。
“青书,你上午没去学堂,那是做什么去了?”
盈娘懒懒倚在美人榻上,酒足饭饱困意渐渐涌上来。咦,她方才饮过酒了么?倒是不曾注意,她眼睛发沉,只听耳边青书声音渺渺喑柔。
“我去绣坊为你定嫁衣去了,大红深绯的凤冠霞帔,美得像人血染上去的,你见了定会喜欢。”
盈娘心中突得一跳,可眼皮太沉了,如压了千斤坠,她怎么也睁不开。
脸上眉鬓处忽地发痒,像什么羽毛尖儿在蘸着来回扫。
她眼皮下眼珠子不安地来回在转,喉咙竭力想发出声音,可挤出来的话低如呓语。
“青书,你在做什么呢?”
“嘘,我在为盈娘画妆呢。如今城里盛行梅花妆,弯弯三瓣梅开在额心上,像是从骨里长出来的,十分动人。”
冰凉的笔触一时落在眉心,一时停在颊侧,又顺着鼻骨落下来,点在唇上。
她鼻尖捕捉到一点粘稠的腥味,像食物霉烂的恶臭,又像尸体沉朽腐坏的死气。可等她再要细辨时,意识已彻底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