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浓烈,稠白,让人和景都影影绰绰,面目不辨的雾。
郁仪觉得这样对坐,有些匪夷所思。等的人久久未来,而周忱以不合时宜的穿着,再次毫无顾忌地坐到了对面。
他彬彬有礼坐,眼神像偷了阴霾天的日光,坐得雅正挺直——其实除了皱巴巴衣着,他跟那些家财万贯,毛孔里都冒优越气的“大好青年”也没什么两样。
不不,他远胜于他们,只不过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厅堂寂寂,郁仪不想看对面,移目四周。这她用心找的一处地,自认堂皇且不失格调。四周,墙斑驳釉面,巨大木柱架出了斜顶,雕镂木桌椅,远古宫殿一样大厅外,正对一片莲叶满满的水塘。
想方设法营造舒适的地方,可待着一点不舒适,因为在干自己不喜欢的事——这年龄人所难免的,称之为相亲的恶俗事。
而等的人不是周忱,与他无关,他只该在云端由人仰望,灰头土脸落到地,只显得很不真实。
“我看你就像这样,”郁仪侧过身,推开大幅玻璃窗,手朝窗外探远,“像隔了层雾,莫名其妙。”
周忱碰上水涔涔玻璃,端正面庞,被玻璃压出点讪讪的笑,笑着对掩在雾里的手:
“但近在咫尺了,足够你看清。”
* * *
其实郁仪对周忱极深的印象,是恐怖,梦魇里挥之不去的那种——伴随着轰然的爆裂,遮天蔽日浓烟,还有如青面獠牙巨怪从地底涌出的,怒吼着吞噬人间的咆哮声。
那天她坐在教室,脚底无端地一震,玻砰地一下被声波震碎。就有人捂脸尖叫,然后大阶梯教室里稀稀落落坐着的人,前一秒还埋头苦学,下一秒无不惊起骚动,开始抱头没命地往外跑。
有刺进耳的,如利刃戳破金属的声音,牙根阵阵发酸,接连着轰隆的倒塌,噼噼剥剥裂响——像被震懵,浑身巨颤中,发现浓烟已堵到窗外,令人作呕焦臭味升腾,而焦臭搅拌着浓黑,已经山呼海啸地包围了一切!
“那楼起火。”
“是爆炸?”
“不会恐怖袭击吧。”
“实验,地底半导体实验室,等同半个火药库。”
“看来论文要黄。”
“别赔命才好。”
……
那天自四楼教室被携裹,快成肉饼了被挤下来。大门还只开两扇,汹涌的人只能挤牙膏一样往外冒。
吁吁喘气落门外草坪时,都有种逃出升天的感觉,但不及再吁口气——
眼前的可怖彻底展开,对面七层高的方形大楼,如自地底被人撬动,轰轰摇晃,浓烟蹿起腾空,在空中又一次引爆,发出耀眼的白闪。
几乎没人敢仰首了,浑厚的烟层,遮掉了天空的苍蓝色,头顶浮游的黑,直令人喘息不定战栗不止……
“疏散,疏散。”
“隔远点,隔远点。”
穿制服的人横成一排,扯嗓大吼,警戒线拉起,向后驱退人,却挡不住人群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吵嚷议论。
火警呼啸而至,云梯和水管驾出,被打破的玻璃门后,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大楼里被困的人。
哭喊、哀嚎,此起彼伏。
蓬乱头发、破损衣衫,狼狈不堪的面容,表述着灾难的可怖。
就在这无比混乱中,郁仪半被挤半自己钻地,蹭到最前,乍地认出周忱——他那么与众不同,那么定定地,若无其事地站在碎玻璃上,如同受了煤窑的洗礼,从头到脚焦黑一片。
她惊得瞪大眼看,周忱额头破了,一缕血,油污似地流下,淌汗的脸,像煅烧的青铜,显出了其中血丝密布的双眼。
里面是空茫,万念俱灰到什么都没有的空茫。
看着他走出门,走出时骤然回头,火和风掀起了破衣,他面朝耀烈的火星,嘴角微翘,有笑声,自喉咙深处发颤的呵笑声。
郁仪顿时错觉,觉得这人像掀起这场灾难的修罗,在冷漠地回视自己杰作。
平平相处而已,到底不了解他,那时低头默默想。
等抬头时,撞见周忱颓然跪下了,像被抽走了魂,半身崩塌般地砸地,在破玻璃上匍匐不起,任由来回的人奔走碰撞。
“起来。”有厉喝声刺破嘈杂。
有人挡住视线,笔挺套装一尘不染,修长威严的背影,稳如泰山而站。
“起来,你这个懦夫。”
那人吼得身震,眼镜的一角金光淬亮。
但郁仪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就被得挤东倒西歪不知到哪了。自此后,再没有见过周忱,直到三天前——
* * *
“眼角的伤,是那时留下的吗,那场,事故?”
“伤疤就别揭了,良辰美景,谈这不好。”
“不是良辰美景。”
“相亲不算么,大小姐,双鸳池畔觅佳偶,这月已三人,貌似后面还有一大溜等。”
周忱坐回,淡笑,右眼旁长长的,淡红的疤痕,笑起来已不损他容貌。这人长得周正,只适合淡笑,适合不动声色的表情,郁仪看着想。嘲笑招架不住,就干脆沉默地端详这人:
他脸面很正,眉骨和鼻梁,恰到好处前凸。脸庞收窄到下颌,是自然而精致的线。细长的眼,露出的是耐人寻味的深邃和黝黑。
只是嘴边一圈干燥、苍白得有些病态,但微微抿起,就是莫名的俏皮天真,全不符合他年纪的。
——还有点始终难掩的,高高在上的矜贵气,别扭地、若隐若现散发出。就如同他本人一样,难以琢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