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淏夫妇自荣府回家,黛玉等不及,先去监看汤药,有下人把今日简帖呈上,打眼头一张,书着“顺天府同知”落款,翻开看时,果然是吴天佑手笔,遂向丫鬟吩咐:“叫林琐来。”
不过片刻,林琐至上房回话,解释道:“大爷回京时,吴家是送了厚礼的,今日又送一回,说是当日备了两份礼,一份为大爷受伤慰问,一份为大爷封爵贺喜,下人糊涂,漏了一份,今日方对出来,赶忙又补送过来,小的只觉怪异,这才放在头里。”
“写张回帖,只说我受伤未愈,不能登门称谢。”洪淏顿了一顿,“若吴大人不怪晚辈托大,明日请来府中一叙。”
这吴天佑原是姑苏商贾,二十年前进京贩货时一病不起,被西山隐士钟焕恻隐收留,行医延药、积年痊愈,吴天佑通变时务,于养病间察觉钟家身世,寻隙检于锦衣指挥,因得缮国府石家青目,列入皇商名册,又趁当今正位,花费许多银钱,将长女送入东宫充为孺子,是为今日之吴贵人,当今登基,吴天佑纳金,捐为正四品顺天府同知,如今年及五旬,头顶国戚虚名,家资愈发富饶,或有不称意之事,百中一二罢了。
次日晌午,吴天佑接了回帖,忙备财帛,过午时便乘小轿,亲来洪府拜访。
洪淏至二门迎入,让于客室,告罪奉茶:“承老大人厚爱,下官委实受之有愧。”
吴天佑赔笑道:“小洪大人客气,老朽久欲结交,只因一身铜臭,生恐污了高府雅地。”
“老大人过誉了。”洪淏微微欠身,“老大人是贵人生父、公主外祖,便是陛下,也当礼敬一分,何况不才后进。”
吴天佑连道不干,又虑洪淏伤病在身,必难久坐,索性开门见山,道明意图:“老朽有件心事,无人能够排解分忧,只小洪大人侠义胸怀,或可稍解一二。”
洪淏欣然应诺:“下官不才,有尽力处,不敢稍有托辞。”
吴天佑斟酌说道:“小洪大人可知,当今皇长女城阳公主年将及笄,至今未有指婚圣意,老朽忝为私亲,不能稍尽绵力,以解贵人忧虑。”
当今少时,上皇为壮嫡子声势,多指两班闺秀配为当今侧室,皇后因此悔婚,不愿嫁入皇室,当今百般讨情,更有隋文之诺,皇后便立三约,其一为内帷升黜、在妻一人,其二为三子以后方得侧室生育,其三为子女婚配,必得正妻允可。
皇后先育太子,又孕孝宗亲王,当此之际,吴贵人偷换避子汤药,生下城阳公主,不但恶了皇后,更令当今失信,以此断绝前途,虽为东宫旧人,迄今仍是贵人位份,公主亦受连累,照此情景,必无佳婿指配,吴贵人爱女情深,自然十分焦心。
“事涉皇家,本不该外臣多言,老大人坦诚相见,下官不可托大推辞。”洪淏欣然问道,“依贵人心愿,可要公主指配外家?”
吴天佑摇一摇头:“吴家商贾门第,岂足贵人降临?只盼公主无须远嫁,何必在意寒门进士抑或勋贵公子?”
这是吴天佑高明之处,公主下嫁吴家,一无先例援引,二于吴家无益,倘得寻觅贵婿,反能提携吴家,退求其次,能指婚洪淏这般的少年进士,未尝没有新荣后发之机。
洪淏稍加沉吟,颔首说道:“东宫友悌,自会寻机进言。”
吴天佑大喜,起身向洪淏作揖:“既如此,老朽谢过小洪大人。”
晚间同黛玉阅看礼单,黛玉不免惊讶:“吴家这般财大气粗,少不少,只打头的几样也值上万银子,多大的人情值得他这样托付你?”
“是他自己寻上门来的,我也只能笑纳了。”洪淏眯着眼,周身寒气迸发,“外头有谁在?”
香菱答应一声:“大爷。”
洪淏吩咐道:“教他们预备,我明日要去东宫请安。”
太子也知母后心结,对吴天佑之举并不意外,随口问道:“你怎么看?”
“漫说皇后娘娘并无苛待公主之处,果然有,殿下就能为此忤逆母后?”洪淏笑了笑,“若不触犯忌讳,陛下与娘娘的意思,可能透漏给臣下知道?”
太子不禁莞尔:“怎么对这件事上心?现下你要尚主,怕是为时已晚的。”
洪淏搪塞解释:“寿安有许多同窗好友,陛下择选东床,教他们争一怔,或能玉成,日后平添照应,岂不两全其美?”
“你倒体贴妻弟。”太子思虑片刻,低声说道,“不怪吴天佑心急,正旦朝贺时,母后索要未婚才俊名帖,许多是充任流官的旧土司,近则湖广,远至云贵,并无一个近畿之人,因贵太妃薨逝,所以拖到今日。”
洪淏奇道:“据我看时,娘娘对诸皇子教养不缺,全无指摘之处,何以这般轻看吴家?”
“外人愚昧,只当母后妇人心性、偏狭善妒,为陈年旧事记恨吴贵人,其实另有缘故。”太子缓缓解说,“你许听说,吴天佑是因为检举前明朱五太子发迹,那朱五太子,于他有救命之恩,曩时母后劝谏皇祖,诛杀吴氏佞小,以王恪之礼恩养朱家,因方过义忠亲王谋反案,皇祖心中愤懑,且朝中有缮国府与景田侯府力主斩草除根,这才着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会同锦衣卫剿灭朱氏,母后曾说父皇‘秦皇以来,未见不亡之国,朱家遭此惨祸,可为你我子孙之前鉴’——是以对吴天佑深恶痛绝。”
洪淏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娘娘贤明。”
“吴贵人也知母后嫌恶,这才兵行险着,期盼母以子贵,那时我不记事,听保母讲,母后尝言,‘不留恶种、为子孙害’,外祖母苦劝,又因是公主,这才逃出性命,虽然如此,吴贵人是不能再生育的,吴家的女儿,大抵也进不得皇家内苑。”太子微微叹息,“这件事,并没许多人知道,虽觉大妹无辜,倒不好轻易伸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