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了一巡又一巡,大理寺几位少卿醉酒入肠,话匣子打开,彼此感叹起这几年大理寺破案率远不如前,志不得满,心中怆然。
其中一位少卿忍不住拍桌,“要是卢兄和尹兄还在,大理寺何至于一个诡案拖到现在才结!”
晟云洲执杯的手一顿,闻锦闻言询问:“卢兄与尹兄是何人?我怎得没怎么听过,他们办案很厉害吗?”
大理寺官员顿了顿,相视一顾,避而不答,抬起笑颜,只道他们知小公子不收礼,自排了一个舞剑的节目,给他助兴。
声乐起,宝剑出鞘,刃上青光,犹如银龙矫捷。
张默坐于一旁,见小公子面露黯然之色,干咳了咳,侧首道:“卢少卿与尹少卿是晟相手下的人,晟相离世后,世人诟病,他俩受了排挤,自请出京了。”
短促的沉吟,他补充道:“虽说是排挤,其实也是他们不乐意在这干了。”
闻锦望着他略有遗憾的神色,“何出此言?”
张默轻叹了声,目光朝舞剑消愁的少卿们看去,“小公子不涉政,许不太明白,官场上,千里马更需伯乐。卢尹二人手段雷霆,不怎么好按规矩办事,在他们眼里,花时间写呈文、等调令,凶犯早已逃之夭夭。这两人心里只想尽快破案,而晟相看重效率,只要把事做成,他默许非常手段。卢尹二人在他底下做事痛快,干劲也足。他们在的那些年,虽担‘酷吏’骂名,但寺内破案率极高,好几次得圣人嘉奖,震慑市井匪类。”
“听张兄此言,倒是颇有认可?”晟云洲提壶给他斟酒。他刚刚,还尊称他为“晟相”。
现在的京城,还会喊他晟相的人,罕如犀角。
张默愣怔,望他一眼,借着腹内的酒意,不吐不快道:“宋兄有所不知,有些刁民恶徒,不用非常手段,根本撬不开他们的嘴!若这世上拿着笔录问话就能令罪犯束手就擒,如何还会有人不断作恶?”
闻锦续问:“可酷吏终不为人所取?”
“武皇朝似来俊臣那般不分青红皂白用刑的人,张某认他为酷吏,卢尹二人只对凶犯手狠,心口底线惩奸除恶,如何能为酷吏?我想这也是晟云洲敢用他们的原因,‘酷吏’头衔落在他们身上,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
晟云洲:“你这番言论,倒甚少听见。”
“......人微言轻。”
“有已是很好。”闻锦弯起眉眼,至少说明,她这一顿宴席,没有白来。
卢尹二人,她并非不知,装傻充愣,只是想看看大理寺官员对于晟云洲的态度。
这三年,她寻机尽请了六部九寺的官员,就是想知道朝廷内部,还有没有敢为他说话的人。
张默是她今日最好的收获。
闻锦禁不住想再敬他一杯,伸手去拿酒壶,只见晟云洲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夹杂着一缕沉闷。
晟云洲始终没想明白,为何他最不喜欢的臭小子,会在听到别人夸赞他时,说出一句“有已是很好”。
闻锦抬起酒壶,才发现俱已喝空。她招手唤人加酒,转眼,一位年轻小婢,露着两颗甜甜的虎牙,端着美酒走了进来。
她俯身准备为他们斟酒,闻锦噙笑示意她放在桌上便可,小婢欠身称是,描漆盘上的酒水却忽而不听使唤,径直跌到闻锦身上。
闻锦衣摆尽湿,小婢眼泪说来就来,梨花带雨地扑跌跪下致歉,恳请扶她出门,前往楼上厢房更衣。
晟云洲望着紫藤指引闻锦出门的背影,陷入沉默。
这时,永安楼的王掌柜笑吟吟地走进门,带着好几道江南的蜜饯果子走了进来。
大理寺几位少卿喝的兴起,舞完剑后,在一侧猜拳掰起手腕,张默起兴加入。
王掌柜含笑走到晟云洲旁边,准备同他介绍桌上的果子。
晟云洲摆手示意他去忙,王掌柜满脸堆笑“好”了声,转身走了两步,回头觑他一眼,欲言又止。
晟云洲抬起眼梢,王掌柜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走回他耳侧旁,小心翼翼地问:“几位客官,可都是官爷?”
晟云洲没回声,探了他一眼,王掌柜连忙解释:“小老头并非有意打听,只是方才无意间冒犯了您一位朋友,听楼下其他客官好心提醒,才知那是位贵客,本想前来道歉,又怕打扰您们的兴致,小老头坐立不安!”
“您冒犯谁了?”
王掌柜愁云惨淡,“就是那位脖颈上披着巾帛的小官爷。”
晟云洲眉头一压,只听他娓娓道来。
原是闻锦设宴,来的比他们要早,一进门,却听到王掌柜附和着几位河道差爷,说晟云洲的不是。
当年晟云洲主导加凿南下的大运河,顺势整治了素来松懈的河道相关衙门,其间不少渎职官员,没少被他降职贬黜。
会骂他很正常。
可闻锦却径直走到他们面前,捻了枚桌上的江南果子,“这果子,几位爷可觉得好吃?”
几位差爷不明就里,但见少年身着不凡,如实相告:“挺好的呀。”
“若没有新凿的运河,这江南女儿玉手揉出的甜果,只怕到不了这汴京城。几位爷既然觉得好吃,就不要再对凿运河的人,过多指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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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锦走至厢房门前,方推开门,身旁一直唯唯诺诺的小婢忽然伸出长袖,朝她脸上一拂,袖间藏匿的药香,瞬间扑向她鼻尖,令她一阵晕眩。
香,怎得又是香?
她这辈子是和香过不去了吗?
紫藤擅用药,且不着痕迹。
她想毁闻锦的君子美名,诬蔑他轻薄良家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