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洒下一层清辉,树林一片静谧。
在树丛里,幽灵般地闪出一只小黄麂,转动栗仁似的眼珠子,左瞧右瞧,没有可疑的草影摇动,也不见可怕的绿莹莹的兽眼;它继而竖起两只尖尖的招风耳,四面谛听,夜风轻柔,树叶婆娑,没有食肉兽爪蹄践踏大地的嘣嘣声响;它又迎风耸动肉感很强的鼻翼,没闻到食肉兽身上讨厌的腥臭,只嗅到了弥漫在夜空中的羊蹄甲花的清香。它这才举起四条柴棍似的细腿,朝山坳里明镜似的水塘走去。
它渴了,想去喝口水。
它越过那片浓密的灌木丛,来到独木成林的古榕树前。这棵垂挂着五六十株气根的千年大榕树黑黢黢的,里头藏着深沉的夜,似乎也藏着夜幕下的阴谋。它又犹豫地停了下来。
对孱弱的食草动物来说,处处有陷阱,必须十分谨慎小心。
这时,榕树上传来猫头鹰啾儿啾儿的啸叫。猫头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透黑夜。倘若周围有什么危险,猫头鹰早飞走了。猫头鹰悠扬的啸叫似乎在向除了鼠类外所有弱小动物报告着夜的平安。
小黄麂这才放心大胆地踏进古榕树浓浓的树影。
突然间,头顶的树杈上传来轻微的声音。小黄麂一愣,不像是宿鸟在草窠翻身,也不像是猫头鹰在俯冲捉老鼠。不好,是坚硬的兽爪在抠抓树皮。它立刻屈蹲身体,想拼命朝前窜跳,逃出这让它心惊胆战的古榕树,但已经迟了,一头金钱豹像张金色的网,从它头顶四米来高的树杈上无声飘落下来,正罩在它身上。
咔嚓一声,小黄麂的脊梁骨被压断了。
这是头五岁龄的公豹,名叫壮壮。对生活在云南亚热带丛林里的金钱豹来说,五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它的头小而圆,耳短,耳背黑色,耳尖黄色,基部也是黄色,并具有稀疏的小黑点。它饰有褐色金钱斑纹的豹皮色泽鲜艳,体背为杏黄色,耳背黑色,有一块显著的白斑,全身都布满了黑色的斑点,头部的斑点小而密,背部的斑点密而较大。那根镶有九节黑色花环的豹尾□□有力,四只圈有银白绒毛的爪子尖锐犀利,腹部底下有一块明显的白毛,金色胡须和黑色唇吻间那口豹牙闪烁着令一切食草类动物心惊肉跳的寒光。十分引“豹”注目。
从树杈上居高临下朝目标扑击,是它惯用的猎食方式。倘若目标反应特别敏捷,没等它落到身上就弹跳开去,也极难逃脱它的尖爪利牙。它的弹跳力远达四米,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五十公里。
壮壮用三只爪子按住小黄麂的身体,腾出一只前爪拍拍小黄麂清秀的面颊。小黄麂已永远睁不开眼了。壮壮这才放宽心,踱到一边去,用前爪仔细梳理嘴唇上的胡须。这是猫科动物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自己内心的得意。
在蚊蚋成团的树杈上守候了整整一夜,总算没有白辛苦。
小黄麂还没完全气绝,躺在地上,四肢不断地抽搐着。壮壮伸出舌头舔舔嘴,昨日黄昏从栖身的乱石滩翻山越岭跑到这里,肚子早已经饿空了,现在胃囊里更是咕噜咕噜叫得难受。它很想立刻用尖锐的豹爪撕开小黄麂的胸膛,吮吸又黏又稠的血浆,品尝热气腾腾的新鲜内脏。豹和虎虽然同属猫科动物,行为习性却有很大不同,老虎喜欢从猎物的下肢吃起,豹却爱先开膛掏吃内脏。汁多浆浓糯滑肥腻的黄麂内脏无疑是顿丰盛精美的早餐。但它只是想想而已。它扬了扬粗壮的豹脖,把贪馋的念头连同满嘴唾液一起咽进肚去。
它要把小黄麂完整地带回乱石滩上的香肠石洞,和妻子丫丫共同分享。不,它要把黄麂内脏统统让给丫丫吃。丫丫临近分娩,需要营养滋补,才能有旺盛的体力平安产下豹崽,才能分泌出足够的乳汁来哺养后代。
金钱豹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
想起妻子,壮壮胸腔里涌起一股似水柔情。丫丫银白色的唇须,紫黛色的嘴吻,眼睑周围一圈金色的绒毛,两只豹眼亮得就像两只小月亮,眨动起来透露出无限娇媚;皮毛色泽淡雅,美丽的金钱斑纹像藏在云里雾里,有一种朦胧的意韵;腹部淡黄色的绒毛间有四只小巧玲珑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对公豹来说如兰似麝的异性的体香。
丫丫不仅长得美,还挺会体贴壮壮。就在昨日黄昏,当它起身前来水塘觅食时,丫丫温柔地舔着它的额顶,豹尾抚弄着纠缠着它的豹尾,传递着妻子的担忧与告诫,怕毒刺会刺伤它的脚掌,怕毒蛇会咬伤它的身体,怕它遭遇到老虎或象群这样难以对付的天敌;告诫它不要去钻有蛇腥味的草丛,不要去觊觎长着四对长长獠牙的公野猪守护下的猪伢子,不要冒险攀援陡峭的悬崖去捕捉善于在石壁上跳跃的岩羊,不要到积着锈水的沼泽去咬凶暴的印度鳄,不要上猎人的当去扑食被安置在捕兽铁夹上充当诱饵的小羊羔。丫丫还将唇吻摩挲壮壮长着两块洁白毛斑的面颊,将妻子的祝福与希望流淌进它的心扉,祝它一到水塘就幸运地遇到一头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跛腿牝鹿或已被猞猁抓伤过的香獐,希望它早早平安归来。
此刻,丫丫一定蹲坐在香肠石洞口翘首等待它凯旋。
它叼着黄麂的脖颈,钻出树林,沿着蜿蜒的山脊线疾行。
紫黛色的山峰背后露出半只太阳,胭脂色的霞光正在驱赶着残夜的阴暗。它半边身体沐浴着晨光,半边身体沉浸在夜色里,远远望去,硕大的豹头、流线型的躯体和那根细长的豹尾被阳光镶了道金边,像幅优美的剪影。
壮壮跑累了,也渴了,就把小黄麂搁在一块大卵石上,趴在水面,将豹舌卷成钩状,喝了几口甜津津的山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