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手里,未辨喜怒的语气令阮九青的背脊弯了下来。
“君上!老臣绝无此意!”阮九青噗咚一声就跪了下来。
温明姝静静地看着阮九青表演,果然下一刻,跪伏在地上的老臣就声泪恳切道:“盛定安此子性子执拗又最易冲动,老臣只是怕此人是擅自出走而非受君上遣使,因此才有此一问,并非有不敬君上之意啊!”
“可是,孤不太信。”温明姝的声音很轻,她的目光瞥向门外的一抹衣角。
这一瞬间,气氛就变得可怕起来,阮九青语气一滞,立马恸哭说起这一路流亡之事:“君上明鉴!自远都城伊始,老臣一路殚心竭虑……”
阮九青还企图用同样的方式打动温明姝,可这一次,温明姝却没有如他所愿了。
“盛定安年岁十五时曾随军杀敌无数,他亲自斩下北戎储王的头颅,故北戎王恨之入骨,日夜妄图生啖其肉饮其血。
宋灭之际,相父以庶儿之命,换得盛定安存活,让其辅佐孤。
如今孤惶惶如丧家之犬——”
“君上!何出此言!”阮九青一听到温明姝如此自贬的措辞,恸哭声更悲哀了些。
温明姝眼里却流露出讥讽,接着说道:“正因为孤的身份不可昭然于世,只能被困于此深山中,尔等便将主意打到了北戎身上。
听闻北戎有一亲王,其母为我宋国王姬,于是你们明知道是与虎谋皮,但还是出此下策,欲以‘忠君之道’逼盛定安自戕,然后取之头颅,奉于亲王,以此来换取这位亲王的相助。”
茅屋中的恸哭之声突然灰飞烟灭了,茅屋外的衣角却在急速地颤抖。
“阮九青,抬起头,直视孤!”死寂之中,温明姝的声音终于有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年迈的老臣,仰起了头,他的银丝苍白刺眼,如树皮般沟壑纵深的老脸上流淌着悲到极致的眼泪:“王姬——”
阮九青嘴唇抖动,喉间哽咽。
温明姝的神色怔了怔,突然发现这个侍奉了三代诸侯的老臣,真的已经很老了。
曾经脊骨铮铮,精神矍铄,拔剑怒杀北戎来使的那个老臣,好像在温明姝的记忆中越变越模糊。
温明姝的手指忽然一颤,猛然地直直望向阮九青:“你是不是也有着自戕的念头。”
如果说现任北戎王惦记着盛定安的项上人头,那么阮九青的项上人头可是往上再数三代的北戎王都惦记着的!
“王姬长大了。”老人没有否认,混着眼泪的笑容显得有几分悲哀的滑稽。
他看到了温明姝脸上的震惊与错愕,接着一直站在茅屋外的衣角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阮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对温明姝磕头:“君上,阿翁欲与那些所有被北戎王所忌惮的臣子们一同自戕,只为替君上递上投名状,可是这与幼虎拔齿而自断生路又有何异!”
主幼国灭,老臣全死,剩下的全是不成气候的稚童,他们是想用这种方式向那位亲王示之以弱,令那位亲王的母亲,看在这是故国的份上,收留这最后一丝血脉。
这是一场压上了全部的豪赌,当然这些老臣也想好了万全之策,留下一位老臣和大半势力坐镇此处山林,暗中分出一部分人手护送让阮静等一些稚童陪同温明姝和那位亲王碰面。
阮静有一文道,名曰“代其受过”,这相当于给了温明姝第二条命,一旦事败,阮静死,剩下的人手护送温明姝回去;事成,留在山林的势力就此蛰伏,静待幼主长成。
之前,温明姝无力地看着骑兵踏破宫门,看着爱护自己的阿父、兄长、相父齐齐倒下;如今,她又要看着这些护送她来到山林处的老臣为自己做出牺牲。
好像每一次,她都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被人推使着去做什么事。
父兄皆死时,她哭得眼睛都在流血泪,想要自绝于世,可宁徽却穿着她的衣裳,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于是——相父逼着她必须活下来,光复宋国。
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包括现在。
“我不愿意。”温明姝说。
“君上——”
“我不愿意!”温明姝的声音比之前变得更大,好像挣脱了什么束缚般,一直郁结于心的怨怼,在这一刻悄然爆发。
“我不愿意!”她再一次重复,语调也比之前来的急促。
她从来都没得选,可是她现在唯一的王姬了,她想——她已经有资格做选择了。
“孤是宋国唯一的王姬,天子灭宋,孤只能跪谢天子,但北戎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叫孤杀尽老臣、自毁长城,卑躬屈膝地在捧着他们的臭脚讨生活!
帝师想要去北戎休养生息,可以,孤准,但只能是军卒整装,踏破北戎之城,拿下休养生息之地;倘若是想自戕让孤奉上老臣首级,那帝师不妨看看,是孤比诸臣先见到阿父,还是诸臣比孤先到黄泉路!”
跪于地上的阮九青,静静地听着温明姝的话,他目光中浮现了欣慰、悲痛等等诸多的情绪,最后归为翻滚的复杂。
最后,阮静扶着阮九青离开了,看着祖父微微打颤的腿,阮静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却目露愧疚。
哪知,阮九青却拍了拍了阮静的手。
阮静没有等来祖父的呵斥,却得来老人无声的安抚,她猛然抬起头,看到阮九青流露出的老态时,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
“君上——君上很有主意的,阿翁不要老是再将君上当成小孩了。”阮静想到一直闷闷不乐的温明姝时,忍不住说道。
阮九青目光有些模糊,想到了刚才已初具威严的温明姝,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是啊,阿翁老了,你们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