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今澜一出航站楼,就看到屏幕上弹出四条消息。
他从陌生头像上收起视线,边走边同前来接机的负责人敲定策略,“XH集团垄断当地市场已久,我们虽然比其他家抢到先机,但谈判桌上未必能占到便宜。”
见负责人一脸愁容,他直言道,“如果上赶着自降身价,就别怪人家蹬鼻子上脸,先想办法拖他们两天,查清楚那边谈判官的底细,必要时露出点风声。”
他脚下一顿,眼底冷凝,“要么选裴氏,要么没得选。”
负责人眼睛一亮,裴今澜这话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只要确认主动权在他们手上,那接下来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操盘。
他顿时心花怒放,见这位新上任的掌权人又如此年轻,正要奉承两句,就看到眼前的男人和随行的谈判团低语几句,径直走向了那辆早就等候在旁的银灰色轿车。
古朴典雅的度假岛上白昼漫长,透过遮光的车窗,裴今澜看到进入市区后的街头满是情绪浓郁的人工涂鸦,琉璃彩塑的西班牙老建筑一晃而过,拉长的虚影落在身后,沉稳绵长的钟声轰隆响起,有种催人昏睡的魔力。
他按下遮挡,在黑暗中,慢慢阖上了沉甸甸的眼皮。
航程十七个小时,他本可以不出这趟差。
裴家的事情再棘手,有三叔这位敢大义灭亲的长辈坐镇,那些人顶多一哭二闹三上吊,靳廷钰却绝不可能再有翻身之地,他不妨在哪儿,随便躲躲清闲,便可以坐享其成。
可昨晚,当他在机场看到金卓岸发来的舆论截图,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就让人拐回了烊京大,还欲盖弥彰地寻个参观天文实验室的由头。
李一叙是和时纯实打实交往过的,有他在场,其实足以替她摆平风波。
可当他看到她在一片声讨中站得那么笔直,莫名就想到她那篇针对靳廷钰的振聋发聩的新闻稿,以及昏暗车厢里,她眼睛明亮地试探他,“可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既然是他的人,自然不能再交由旁人插手。
他反悔了。
于是他跟着走了进去,坐在那,等她过来。
可妮子是个倔脾气。
哪怕他分明朝她递了台阶,她却还能沉得住气。
可见,他还是太惯着她。
他也确实太惯着她,由着她打断他的质问,还被她两句话忽悠出了教学楼,哪怕闹得不欢而散,也没说一句重话。
那时候,看着后视镜里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女孩,他心里突然觉得烦闷异常,甚至冒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他应当离她远远的,否则,这一生都不得安宁。
于是他上了最近一趟航班,跨越大洋,企图让自己寻回理智。
跟腱处那股灼骨裂髓的痛感再次袭来,裴今澜含下几片药,嚼得粉碎,强迫自己坠入黑暗。
可周遭越静,他的神智反而越清醒,就连记忆深处早该模糊的那些画面,也清晰的恍若昨日。
“爱做英雄是吧?就你见义勇为!还反抗,还敢踢老子!”
混杂着血腥味的雨地里,穿着校服的少年被狠狠踢落在地,他嘴角,眉骨上满是鲜血,匍匐着挣扎向前,想去够那柄已经被踩断的网球拍,却被人多势众的一方踩上手腕。
隐忍的吃痛声里,少年的小腿应声折断,一只大手顺着头顶黑发将他仰天揪起,伤痕累累的面孔被大雨冲刷得发白,混沌中,他使劲睁开眼,只觉到有人拍打他的脸,“跑啊?叫啊?怎么不蹦哒了?”
那人手上用力,将少年直接拖向垃圾坑,不等他再次逃走,抬腿又朝着他膝盖处踩了两下,他手里不知道哪来的铁棍,生锈的棱角尖锐带有锯齿。
少年睁开视线模糊的眼睛,泥水从发间眉梢淅淅沥沥滚落,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口腔里咸腥发涩,他顺着那人停滞的方向看去,目光毫无遮挡地落在废铁堆里斜插着的一截斧头上。
他心头大惊,本能地推开那人,然而腿脚折断他完全失去了行动力,五六个近乎成人的青年围了过来,他被黑暗包裹,只听到有人笑得尖锐疯癫。
“你刚刚说什么?要报警?”恶意满满的话语里,夹杂着嘲讽与嗤笑,那人五官狰狞,阴恻恻地拿斧头指着他的脚,“给我按住了,再跑掉就拿你们来抵。”
少年惊恐地挣扎,却被密密麻麻的手指捂住他的唇齿,嘴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进来,他按进泥沼里,污水倒灌入耳,他隐约听有人发了狠道:“给我废了他两只脚!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狂。”
苍白的手指在废铁堆里挣扎得鲜血淋漓,少年无望的低吼声撕破雨幕,无边无际的血腥味里,他彻底堕入沼泽般的黑暗。
天空下起来红色的雨,他仿佛飘零在黑色的海面,他双目失焦,听觉尽逝,脑海里只剩下那截一去不复返的白裙深处的玫瑰刺绣,以及那句“哥哥,别丢下我,我害怕”。
害怕。
原来,这就是害怕。
他慢慢闭上眼,只觉得身上的塑壳腐烂,内脏都化为一摊脓水,心里的无望被困惑浇灌着,慢慢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怨恨。
后来。
被噩梦纠缠的每一刻,他都在反省。
为什么没人回来救自己?
他不值得吗?
直到他被接回裴家,一台又一台手术接踵而至。
他日日夜夜都在昏睡,睁开眼在疼,闭上眼仍旧疼。
意识清醒时,他见到最多的就是看不到面容的医生,护士,他们戴着厚厚的口罩帽子,有时候隔着隔离窗看他,有时候冷冰冰的站在床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