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棉纱场的现银已经不多了,还要继续压价么?”张政问道。
张静姝没答话,垂眸深思:跟四大棉商打起价格战后,虽然订单回来了,但订单越多亏得越多,她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无数账单,铁山也怕镢头挖。
张政叹了口气:“昨日又同四大棉商谈判了一次,他们愿意出价到六十万两银——”
“你也想让我卖?”张静姝打断他。
张政摇了摇头:“可是,姐姐,倘若棉纱场资金链断裂停产,甚至破产,那你连六十万两银都拿不到了。”
“卖了对别人没影响,王川还能连本带利拿回他的钱,周光、孙娘子、女工们也还能保住饭碗,不过是换了东家,所以他们都劝我卖。可是——”张静姝攥紧拳头,“我不愿意。”
“我觉得自己在被强|暴,对方还是光明正大的。”张静姝咬紧牙关,仍克制不住地颤抖,这件事令她恶心,更令她愤怒,“要么去死,要么就范,我有的选么?”
“商场就是这样,资本碾压一切。”张政于心不忍,但还是将实话托出,“姐姐,卖是最有利的选择。唉,卖了,跟我回家罢。”
夜里,张静姝站在母亲墓碑前,反复思量。
面对不公,应该衡量利弊尽量周全,还是应该不计后果还以颜色?
她原以为自己拥有很多,有相爱的家人,有热衷的事业,可其实她并没有真的拥有,她有,不过是因为还没被盯上,被盯上了,顷刻就会被掠夺。有权有钱如何,她又不是皇帝,总有比她更有权、更有钱的。
普天之下,皆是羔羊。
屠刀没落到自己身上时,还可以心存侥幸,但屠刀注定饮血,终有一天轮到自己。总要有人发出怒吼,总要有人奋力反抗,总要有人让这个世界知道——
“我偏不让他们如愿。”张静姝扣紧墓碑,赌誓般一字字道。
“母亲,我原本一辈子都不想碰这些金子。”张静姝默道,“可是这一次,请您老人家帮我一帮。”
-
上谈判桌前,四大棉商派来的使者将一盒月饼送给张静姝,笑容可掬,有礼有节:“明日便是中秋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张老板收下。”
张静姝不置可否,连笑都懒得陪,几轮谈判下来,两方已经没什么情面可言了。使者见之,也不再与她过多私聊,径自上桌,一针见血:“张氏棉纱场已经没钱了罢?”
张静姝淡淡道:“你们对我场的情况倒是一清二楚嘛。”
使者笑道:“我们诚心与张老板合作,自然要做足功课。”他将拟好的交易文书推到张静姝面前:“张老板,请过目。”
张静姝突然笑了一下:“连契约书都准备好了,你们就这么笃定我会卖?”
使者小心打量着她的脸色:“张老板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再斗下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情况只会越来越不利,真到破产的时候,你可就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了。”
张静姝不作声。
“东家的意思也很明确,最好是得到。”使者面上含笑,语带威胁,“得不到,就毁掉,不惜代价。”
张静姝忽露出一个妖媚的笑:“上一个想‘得不到、就毁掉’我的人,说出来,大家可能都知道,不必我提名了罢?”
使者脸色变了一变。
“我把他杀了。我不但把他杀了,我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张静姝睨着使者,冷冷地道,“你们真以为毁得掉我?”
她拿起契约书,撕成碎片扬了:“回去告诉你东家,我有一座金山,他们最好够资本陪我玩到底,别扫了我的兴!”
此言一出,别说对方谈判人员全惊呆了,连棉纱场各位参会人员也都惊呆了。
张政眸中掠过一抹疑色,旋即低下了头,神情暗昧。
言至于此,自然也是彻底撕破了脸,谈判再无可能,张静姝遂起身而行,当先离开会场。
她虽放出豪言壮语,但其实更多是虚张声势,以求唬住对方。母亲留下的黄金,只有她有数,对方不知底细。真要论起来,这笔钱未必能抗衡四大棉商的财力。
她已做好了倾尽所有的准备,哪怕鱼死网破,到头一无所有。
也势必,反抗到底。
人生嘛,不就但求一快?
行出不远,张政追了出来,喊道:“姐姐,等等我!”
张静姝停下脚步,等他追上。张政跑到她面前,喘气略急:“姐姐,你刚刚的话……是真是假?”
张静姝道:“是真是假,等着看罢。”
“姐姐,他们下手前,定已将你的底细查清楚了。你再撂狠话,他们只怕也不会信。”张政显然认为她的话是假的,“这样斗下去,你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万一。”张静姝深吸一口气,望向天际,“是真的呢?”
张政愣了愣,旋即蹙起眉头:“姐姐,你哪来一座金山?就算……长宁侯府也不富裕,你这……这……”
张静姝不欲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力一笑:“别操心了,走一步算一步,即便最后真的什么都没了,又能怎样?也就那么一回事了,有什么坎过不去的?是了,小桔让我喊你明晚到家里吃螃蟹,你别忘了啊!”
张政点头道:“这是自然,怎会忘了?”
张静姝又道:“今日也不早了,近来你忙前忙后的,也没休息好,早点回去歇罢。”
辞过张政,张静姝来到工坊,彼时已过下工时间,其他工匠皆已走了,只朱九和塞巴还在,两人挽着袖子,在一个定制的巨大锅炉前忙忙碌碌,那口锅炉正自冒着热腾腾的水汽,蒸得满屋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