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把飞机上拍的朝鲜冷面发给了他。
陈孚又问:【住一晚明天再回榕县还是现在就赶回去?】
不等宋舟回信,他又发来一条:【建议找个酒店住一晚,晚上开车不安全,坐车更不安全。】
宋舟回:【打算住酒店。】
陈孚:【酒店信息记得发给我。】
宋舟打开酒店预订软件,找了一家平时常住的连锁酒店,订了间房,然后截图发给陈孚。
机场巴士驶离机场后,宋舟突然想起什么,问:【你现在不应该是在飞机上吗?】
陈孚很快回信:【有Wifi。】
宋舟愣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对陈孚来说,这好像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宋舟:【你不用一直联系我,我没事。】
陈孚过了一会才回:【就当给我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等你重新回去工作,我就不打扰你了。】
宋舟没再回消息,而是望向窗外连绵起伏的山,一重叠一重,像走进一个古老而深沉的噩梦。
次日宋舟租了台车,驾车前往榕县。
陈孚依然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租的什么车,车牌号码多少,什么时候出发,到了住哪里,等等,宋舟有问必答,但也仅限于此。
到了榕县,宋海回电话说在老家祠堂办丧事。
宋舟早料到会是如此,但既然来了,她也不介意再多开几十里路,她要亲眼看见宋如云真的死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通往乡下的泥泞土路修成了平稳水泥路,小时候觉得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一段路,现在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就走完了。
村口建了一座新牌坊,高大鲜艳气派,旁边立着一座记事碑,记录着新牌坊的修建时间及出资人。
宋舟停了车,走过去,一眼就看见宋如云上下四代男丁的名字刻在第一排第三列,捐款十万。
再看时间,就在去年。
宋舟气笑了,她简直从未见过如此可笑之事。
往里约两百米,木结构旧牌坊依旧矗立在进村的第一个路口,红绿漆面斑驳脱落,鎏金神像面目全非,部分木格已经破损掉落。
宋舟定定仰望着这座历经风雨而不倒的木牌坊,回想起小时候每一次踏进这座牌坊便有如踏进人间地狱的时光。
它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令她生畏,它衰老破旧,摇摇欲坠,但它仍然矗立着,甚至有了一座更坚固更气派的继任者。
乡村已经是崭然一新的乡村,但幼小时候便笼罩在头顶的黑暗和绝望却变本加厉地袭来,宋舟一度想要掉头离开。
但她最终还是来到了村中心的祠堂。
祠堂也翻新了,仿古建筑,三层楼高,眼下挂满白花、白布、花圈、挽联和柏树枝、竹枝等,前坪摆着八仙桌搭建的“奈何桥”,“牛头马面”引路,和尚、道士和披麻戴孝的亲属后人跟随,走几步跪一跪,又走几步拜一拜,唢呐铜锣鞭炮齐喧天,周围都是看热闹的老人和小孩。
明明村子看起来已经焕然一新,然而眼前一幕幕,竟然跟二十多年前没有多少差别。
宋舟怀疑自己穿越进了一部无限循环的诡异荒诞戏剧里。
这轮“法事”持续了快半个小时才结束,人群里终于有人发现了宋舟,渐渐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宋舟不予理会,直接绕过“法场”走进祠堂,一眼看见神台正中摆放的遗像,是宋如云。
头发花白,面容枯瘦,眼袋严重下垂,法令纹深邃,因为是黑白照片又带了几分笑,浑浊的眼睛里竟有了一点光彩,不知情的人见了大概得叹一句,“哎,看着挺精神的。”
但宋舟不是什么不知情的人,有的人死了,是因为他早该死了。
祠堂里最先发现宋舟的是宋如云姓王的那个好哥们,他拿着一摞纸钱,叫了起来,“哟,这是谁回来了?”
宋舟狠狠斜了他一眼,怎么有的人却还不死。
姓王的被她这一眼看得怯弱下去,放下纸钱溜出了祠堂。
披着一身白麻布的莫桂英从灵台前蒲团上爬起,跌跌撞撞走过来抱住宋舟哭:“舟舟,我的女儿,你总算回来了……”
她虽然哭,却也不敢提宋如云一个字,宋舟拍拍莫桂英的肩,安慰道:“妈,我回来了,以后能回家了。”
宋海一家三口从边门走进来,看见宋舟,布满红血丝的两双眼睛闪过一丝喜悦,转瞬仍又被愁苦填满。五岁的球球整个人几乎被白麻布包裹住,一脸的懵懂困倦。
宋海递过来一束香,宋舟盯着看了几秒,接过来,点燃,鞠了一躬,插进香炉。
莫桂英找来一块白麻布要她披上,宋舟拿在手里,还没开口,一道颤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谁允许她进来的?!”
众人转头,八十多岁的宋老爷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旁边扶着他的是刚被宋舟眼神削出去的那姓王的。
老爷子越想快越走不动,老半天进了祠堂,拄着拐杖喘了半天气,这才抬起拐杖指着宋舟骂:“谁允许你进来的?这是我们宋家的祠堂,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进来?!”
莫桂英用身体挡在宋舟面前,哭着求情,“她是您的孙女,是你儿子的女儿,大老远跑回来,就为送他一程,您消消气,看在孩子一片心……”
“什么心?她有什么心?她有心吗?不认祖不认亲的心吗?我儿子没有女儿!我没有孙女!让她走,别来这里打搅我儿子的清静,人都死了,让他走个清静!”
老爷子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又是喘又是咳,又拎起袖子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