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入夜时分降下来的。
奇寒彻骨。
在延福宫会宁殿之北,有一座用石头叠成的小山,山上建有一殿二亭,殿名翠微,住着徽宗三女。
刚结束了这月来的第九次不欢而散,亭中凝着道颀长的身影,一拳头砸在积着“白绡练”的苍松翠柏上,碎雪窸窣。
米苍穹奇了。
一个赵玉珠就把他激成这样?
“她在宫里还不是任侯爷拿捏,就怕您舍不得的。”
“我没什么舍不得。”他若无其事冷然道,眉眼幽暗,其中有金光忽明忽灭。
擅长讨人喜欢的方应看折戟了。
他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软化女子的态度,有好几次她分明动摇……
除非赵玉珠死心塌地爱上他,否则方应看很难忽视其中隐患,而暗杀一个会武功的帝姬更是难上加难,麻烦的很,极易失手把自个搭进去。
宫里各殿发俸禄的日子又到了。
不光是各项银钱开支,还有冬衣炭火。
——小苔红着眼,空着手回来了。
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切便明了了,方袭予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她哭的蛮响,委屈又哀恸,见到桌上的碗碟彻底爆发:“尚食局送来的饭菜狗都不吃!”
米有桥适时出现,当起了说客。
然而“赵玉珠”的情绪稳定程度,远出乎他预料。
“帝姬何不求求侯爷呢,侯爷心软,您日子也好过点不是?”米有桥似是替她惋惜。
“多谢公公指点。”轻盈的冰花落在掌心,方袭予颔首微笑,却不正眼看这位老太监。
她本就是假鸾,哪里敢端天潢贵胄的做派,嫌日子难过。
她是真的不在意,无所谓。
与顾惜朝的怨天尤人不同,方袭予坚信自己能解决任何困难,并不将这些拿捏人的小把戏放在眼里。
她既能给别人找不痛快,别人自然也能给她找不痛快,礼尚往来。
风雪卷过飞檐下悬挂的宫灯,打着旋往黑压压的天际去,方袭予偷摸出了趟宫,赶在下朝前,直奔神通侯府财库。
她向来不为难普通侍卫奴仆,仅多踹了彭尖心窝两脚,暗骂了几句助纣为虐的东西,将抢来的黄金捏成团,提前在市集置办起了年货。
因她的贴身宫女爱吃零嘴,方袭予又额外买了各色蜜饯果脯,蜜冬瓜鱼儿、雕花金桔、线肉条子、酒醋肉、肉瓜童,林林总总几大包,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哪成想回去时在水岸边又碰见了熟人。
叶问舟远远望着自家小师妹和方应看在金明池旁边喂兔子,言笑晏晏。
后来……转了一圈……
搂在了一块……
“上回我听见他和你小师妹说为了大局,一小撮人牺牲是值得的。”
可倘若你是被时代所牺牲的那一小撮人呢?
方袭予站到了叶问舟身边,饶有兴致同赏此景,北风不安的鼓荡着,她身上草木的苦涩芬芳被冬日清爽的寒气冲淡。
“不过我看方侯爷的确宠你小师妹得紧,应当不舍得伤她,旁的人恐怕没这么好命呦!”
叶问舟听见她夸张赞叹,仿佛街坊姨婶歆羡哪家娘子觅得好郎君,却又似乎掺杂几许悲凉不忿。
不知冲着什么去。
他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动摇,想要放弃心底的爱恋,可师妹未开情窍,新奇贪玩爱多交些朋友,做师兄的不该干涉,酸楚却难免。
“只要见她平安喜乐,怎样都好。”叶问舟哑声道,他总是这般温柔。
“……”
方袭予默了会儿,点头锐评:“你还挺痴情的。”
转念一想他师妹身中蛊毒,据说只有年余可活,突然又不觉意外。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条小命,将来恐怕为人作嫁。”
“你呢?你又为什么不杀方应看,你似乎很讨厌他。”
“我?”方袭予尖促的笑出声:“我……”
杀掉方应看对她而言,沉没成本太高昂,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令母亲的努力付之东流。
这些不可能讲给叶问舟听。
她还要回去练功呢,练《山字经》,没时间再浪费口舌,遂止住了话头。
自在门一向有个规矩。
已授徒弟门人的绝技,自身不可再用。故而元十三限得到了《山字经》也不会传授给她,但她自个在玉清昭应宫找到了。
《山字经》只是正统道藏、《云笈七鉴》中不收入的符箓法诀。对一般人乃至修炼之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助力,但其中的部分要诀,却能破解修炼“伤心一箭”的奥秘法门,所以,这部经典,有的人珍视如命,有的人却得之无用。
元十三限的徒儿众多,几乎每个都对“伤心小箭”这门绝世武功势在必得。
方袭予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