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6
芙蕾达有时候会做梦,梦到她还在巴伐利亚公国的慕尼黑。
那时她的眼睛虽然已经出现了视力减退的迹象,却还没有完全失明,瞳仁的紫色也仍旧清透又浓郁。
她的双腿同样比现在灵活得多,即便是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穿着厚木底鞋,也能轻松走上一两个小时。
考虑到当时她实际上已经将近两百岁,对普通人来说,是早该躺在地下的年纪,芙蕾达却不仅青春永驻,还能从住处走到工作地点,就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应当赞颂天主的奇迹。
而正是在慕尼黑,她遇到了威廉·格林德尔,当时的切斯特主教。
芙蕾达并不清楚格林德尔到巴伐利亚公国来的理由。
自从半个世纪前,英格兰的国王和公教闹翻,亨利八世取代教宗,成为英国国教的最高领袖,英格兰的主教们就不再往神圣罗马帝国来了。
不过或许格林德尔并非公事拜访,而是有别的出行理由。
芙蕾达从未问过。
威廉·格林德尔,是一个等级观坚固的主教。她认为在格林德尔的眼里,自己大概没有询问的资格。
格林德尔身材高大,有着棕金色的头发和淡蓝的眼睛,且有一副和外表一样出色的好头脑。他在神学上颇有研究,这是接任的切斯特主教托马斯·沃尔登跟随他学习的原因。
但比起宗教人物,他更像一个政治家。格林德尔喜欢看到手下人谨守规矩,喜欢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愿井井有条,厌恶一切破坏规则的做法。
他的教区是一座秩序稳固的王国,他就是至高的国王,是规则与美德的化身。
因为出身优越,格林德尔非常年轻时就得到了授职。他富有野心,虽然没有明确对任何人说起过,但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行动和做派中,体察到他对于坎特伯雷大主教之位的势在必得。
然而事情在他三十四岁这一年,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当时他因为私人行程,南下拜访巴伐利亚公爵。在达豪宫停留期间,有人想将一位歌唱家引荐给他。
格林德尔对经文歌一向很有兴趣,他高兴地接见了引荐人,然而一听是街上的流浪歌者,主教又勃然大怒,不仅拒绝接见歌者,甚至把来献殷勤的人也赶了出去。
“一个低贱的流浪者?”
格林德尔主教的脸瞬间晴转阴,他双手抱胸,背过身去,不耐烦地伸手一挥,左手食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划出一道血红的线,“竟然想给我引荐这样的人,简直是羞辱——好了,带走吧,不要再让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主教大人说一不二,引荐人当场就被赶出了门,这件不重要的事也没有在格林德尔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
他不喜欢破坏秩序。
低贱者就应该安分待在自己的位置,不应该越界出现在高贵者面前。
但半个月后,主教偶然在慕尼黑的街上遇见了那个低贱的流浪歌者。
那是毫无预兆,也毫不特别的一个星期三,只不过城里有一家富人举办婚礼,街上比平常混杂喧闹得多。
车外传来的吵闹声让格林德尔感到头疼。他叫车夫绕路,一边皱眉闭目,捏住眉心,一边心里对自己的远房表弟、新上任的巴伐利亚公爵的治理有些不以为然。
贵人出行的路上不该有平民,这不是一个好秩序……当然,马克西米利安还年轻,还没有意识到平民都是没有智慧的一群人,一旦没有规则的制约,他们就会将自己陷入不体面的状态,因此需要有人来告诉他们如何行动举止……
可惜的是,公爵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天主教信徒,即便格林德尔表达了自己对公教的善意,作为英国国教的主教,他依旧没能完全取得公爵的信任……
这需要时间,但他没有太多时间。
格林德尔想着,有些焦躁,而正是在这时,他察觉到外头那些噪音不知在何时消失。
一个歌声如同温柔的河流,透过马车的车壁,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如果车外有人,就会看到那辆精美的金红二色马车,正缓缓经过一座小教堂。
教堂朴素的外墙是普通的白色,玫瑰窗和十字架都没有多余的装饰,深褐色的木门其中一扇敞开着,歌声就是从那里边流出来的。
是一个女声,演唱的是《圣母颂》:
“Ave Maria, gratia plena,
“Dominus tecum, virgo serena.
“Ave cujus conceptio,
“Solemni plena gaudio…”①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歌声和辚辚马车声。二者互不干扰,反倒尤为和谐,仿佛本来就该是相辅相成的。
很快,马车绕过街角,走远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重新从消失的街角驶回来,停在了小教堂前。
格林德尔走下车,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让车夫返回,此刻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充斥着一些无意义的杂音。
整个世界被排除在外,只剩下那个陌生的声音,仿佛昏暗模糊世界里的一束光,让他怎么也抵挡不住,一定要过去看一看。
主教走到小教堂前。他伸出手,本想从敞开的那半扇门走进去,但一看到关上的另外半扇,他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弹响了一声——他怒气冲冲,手上用力,“嘭”地一声把门拍开,然后迈步进去。
沉重的门扇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门里的人被惊动,一个身穿素白长袍的人讶异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