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混脸上的悲恸已然褪去,面目冷淡道:“大师是何人?”
老僧看着他:“贫僧是关右沙门法戒,多年前,曾随家师道安来建康讲经,在彭城佛寺与施主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施主太小,恐怕记不得了。”
众人吃了一惊,原来他就是道安的弟子释法戒,与庐山东林寺的慧远大师是同门。谢混素来不信鬼怪神异之说,却早听过法戒的大名,不由肃然起敬,略施一礼:“不知大师有何赐教?”
法戒捻着白须,叹道:“贫僧刚才路过此地,听见施主发下毒誓,此誓太过刻毒,实在不好,不好。”
谢灵运听见这话刚想张口,被谢瞻暗暗拦住了,几人相视一眼,暗自替老和尚捏把汗。谢混淡淡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大师此话何意?”
法戒慢慢道:“贫僧观施主面相,神清气秀,才识兼茂,将来必晋升公卿之列,位极人臣。只可惜性情如此峻烈,过刚易折,非是明哲保身之法。”
谢晦听了皱起眉头,手指着他嚷道:“你这疯和尚好没道理,坏人杀了我叔公,我阿叔要替父报仇,杀光坏蛋,有什么错?”
法戒呵呵一笑,抚着他的小脑门:“小施主,你这般年纪就喊打喊杀,将来可怎么得了?”
谢晦还不服气,气鼓鼓瞪着他,晋陵将他拉到一边,温声哄了半天,谢晦才扁着嘴角不吭声了。
“大师所言极是,只是我有一惑不解。”谢混道,“释家讲究因果,我阿父为人清正,生前不曾滥杀无辜,为何遭此劫难?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报此仇,岂不枉为人子?”
法戒摇摇头,低叹道:“你心里充满杀孽,只有恨意,难道除了报仇,就没有别的么?丈夫立世,当胸怀天下,岂可以杀戮为志。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所为,你父兄既以为此付出性命,冤冤相报,你又何必再添血债?”
谢混嘴角绽出一丝冷笑:“我就是要他们血债血偿!谢某自知非是君子,上不能流声台阁,下不能扬名沙场,要不能手刃仇人,这辈子不是白活了?”
法戒见劝不动他,只好摇了摇头:“施主若能放下仇恨,一生蔬食茹素,不沾杀孽,当能躲过血光之灾,年逾六十。否则……”
“否则什么?”晋陵闻言有些颤动,不禁追问道。法戒转头看向她,灰色的僧袍在风中跌宕飘拂,目露悲悯之色:“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贫僧言尽于此,你们不听也罢。”
他转身要走,晋陵忙追上几步:“大师……”
法戒顿住足:“夫人还有何事?”
晋陵膝下一软,稽首拜倒道:“我家郎君并非不信神佛,只是痛惜亲人之死,报仇心切。听说大师在石子冈修头陀行,我与夫君愿意奉上银钱三十万,为大师修造道场,只求能蒙佛哀佑,忏除无始劫以来的恶业,为父兄的亡魂超度。”
法戒捻着手中佛珠,微微叹了一声:“因果自有定数,非人力可转,贫僧可以为望蔡公超度,只是心结……还需郎君自己解。”
说完向荒烟蔓草的野林中走去,长风萋萋,那袭僧袍沿着剪径小路踟躇向东,转眼就被荒陇淹没。
谢混走到晋陵跟前,将她扶起来:“一个和尚的不经之谈,你怎么当真了?”晋陵面有优色,低声道:“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回程路上,众人想起法戒的话,都有点魂不守舍。几个小辈坐在一辆车里,开始鸦雀无声,谢晦率先开口道:“那老和尚说,血光之灾是什么意思?”
谢瞻赶紧捂住他的嘴:“胡说什么?小心叔父听见了,再赏你一顿戒尺。”谢曜在一旁半天不做声,突然想到什么,推了推谢灵运的胳臂:“客儿,你不是跟着杜子恭会起卦吗?都说他能断人生死寿数,不如你替叔父卜一卦?”
谢灵运吓得一哆嗦,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哪儿会这些?再说,命由己造,哪有空口白牙断人生死的,我师父从不教这个。”
谢晦转头去看谢弘微:“弘微,你怎么不说话?”
谢弘微望着窗外的景色,慢慢回过神来:“那僧人说了什么,我早忘了,只记得‘一生茹素,少造杀孽’,似有几分道理。对了,叔父说不准在背后臧否是非,你们怎么都忘了?”
一席话堵得众人哑口无言,纷纷都垂下头,不说话了。
回去后没过多久,晋陵就让人给法戒送去三十万缗钱,以谢混的名义,在石子冈建了一座寺院,取名“高座寺”,为谢琰父子做超度亡魂的道场。
到了八月,千里之外的湘州,袁青筠身上的伤已然痊愈。仲秋节那天晚上,师氏特意宰了一只牝鸡,做了汤饼和十字馒头,又熬了锅热腾腾的豆糜粥。
三个人对月饮酒,十分惬意。饭吃到一半,袁青筠就提出了辞行的想法。师氏不由瞪大了眼睛,吃惊道:“青筠,你要走?是我们母子照顾的不周吗?”
袁青筠连忙摆手:“不不,打扰了一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能再添麻烦了。幸好,我在建康还有一门亲戚,打算去投奔那里。”
师氏拉过她的手,劝道:“建康离湘乡千里迢迢,眼下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过去?”
袁青筠笑道:“伯母放心,我和宗先生商量好了,请他送我一程。”
师氏看她心意已决,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回头瞪了宗炳一眼:“少文,你不去荆州赴任了?那主薄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去桓玄帐下任职,你不是答应了?”
宗炳啜了口酒,笑道:“娘,那是缓兵之计,不答应他,能把瘟神送走吗?桓玄就要造反了,我若去了岂不是送死。”
师氏被他噎得没话说,想了想道:“也好,你就借着送青筠的理由,出去避避风头,省得他们再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