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帝目光稍滞,道:“她六岁前在冷宫度过。”
因为在冷宫度过的童年,对她感到愧疚与亏欠。
李晦讶然,他对临江王的人品也仅是道听途说,到了临安之后才听闻临江王的身世。不受生母待见,自幼寄在养母庞贵嫔膝下,处处受限。
晋帝道:“以李卿之见,她真如百姓所言,是个扶不起来的庸碌之辈吗?”
李晦顿了顿,直言道:“大王身边有怀相、窦王师、呼延将军、岑老将军一众贤臣辅佐,不至于成为昏庸无能之辈。”
在背后,有人刻意抹黑她的名声也不定。当然这只是李晦的猜测,无凭无据,他不好泛论。
“你说的有道理,但一个控制君王的奸佞却是可以搅乱整个朝局的。”
晋帝目光一转,看向平静无波的湖面,湖面上垂着柳条。
他想起当时的决定,为防止谗佞小人糊弄少年君王,他将谏官窦明辨谪至临江,充为王师,试图把真珠放在自己眼睛下管束,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庞嫣。
庞嫣这个女人精明诡诈,很有远见,她在沙场上决胜千里,在朝事上手段也十分狠辣,绝非任人囚困玩赏的金丝雀。然而她却是他唯一能放心托付又心存忌惮的人选。
庞嫣也曾对他说:“大晋再没有谁能像我一样尽心尽力抚育公主,陛下要给她活路,就必须让妾和庞家有路可走,让妾去临江,妾能作为陛下在东海眼睛。”
把庞嫣放在临安看不见的地方无异于养了一只随时可能反噬的猛兽,然一切正如庞嫣所言,要力保真珠,真的非她不可。
晋帝沉默了一会儿,金石上前低声道:“陛下,少君把月氏病马带走了。”
晋帝哼道:“先斩后奏倒是惯来称手。”
不过她要那匹快要死掉的马做什么?
凝视着棋盘上打乱的棋局,他若有所思。
如果这是一盘关乎晋国存亡的棋,会是何人来对局。
他蹙着眉头思索片刻,沉吟道:“太宗皇帝在临江栽种红杏,杪春时节千树万树,不乏为南朝踏春游览的好去处。朕身为邦国天子,无故不敢擅离京畿,不如就由李卿代朕去看看,如何?”
如果无法痛快地挖掉那只坏死的眼睛,他可以再安排另一只眼睛。
李晦明白了晋帝话语中隐含的深意,稽首道:“臣定不辱使命。”
清晨的湖水静如镜面,倒影中黄鹤结伴飞过,天尚未放亮,空气中漂浮着细细的露雨,真珠拽着缰绳,大力催了几鞭,策马上了河堤。
老马四蹄怒张,风驰电掣般地向前疾驰,后面的侍从看得心惊肉跳,深恐她坠马,紧紧追赶在后,还是拉出老长一段距离。
月氏使者没有哄人,便是病马,也还是一匹悍烈的良驹。
跑起来汗流浃背,通体舒畅,积压多日的郁闷都一股脑地宣泄出来。真珠早听不清身后的叫喊,侍从们忙催鞭疾驰,无奈座下的坐骑比不得良驹的速度,间距越扯越远,转眼就看不见人影了。
许是跑累了,老马在真珠的势控制下温驯几分,不似适才张狂。
真珠回头望去,侍卫也陆续追上来,她扬鞭再催,沿着河滩朝孤零零的长亭驰去。
长亭外几颗柳树,均拴着马,停着车,亭内有人避雨,火光跳跃,茶香四溢,几名老少围坐着侃侃而谈。
真珠有些受凉,肺部全是冷凝的气,她咳嗽着缓了缓,跃下马背,拴上马,吩咐随从站远些,遂拢紧袖子朝长亭走去。
“小娘子这般匆忙,也是要赶路吗?”最先看到真珠的人向她打招呼,其余的人也都看过来。
真珠身上衣裳露湿了,大家让她烤一烤,她也不客气地挤到茶炉前。
见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又带着行装,忍不住发问:“老人家这是要进城去?”
老人道:“月氏南下,北塞难保,我们此去是投奔陈国的宗祖嫡系。”
自保是人的本能,真珠无可置喙,只道:“南陈山高水远,距此还有数月路程。”路上有何遭遇犹未可知。
老人笑着道是,请她饮碗热茶。
年轻媳妇盛来给真珠,“并非好茶,娘子别嫌弃才是。”
茶汤熬得恰到好处,竟比金石更胜一筹,真珠望了眼碗中漂浮的茶叶,骇怪地扬了扬眉梢,“此茶为贡茶东海雪芽,市面上以金起价,如何不叫好茶?”
老人摇摇头,抚须笑道:“雪芽难产多年,各地收成统共也不过百斤,价高不足为奇。然而此茶并非雪芽,而是露芽,二者大小相近,差别在于味道。露芽量产大,常有茶商充为雪芽贩卖,难怪娘子会误认。”
真珠轻轻抿了口,双目滚圆,这种茶和她在父皇那儿喝的并无分别。
那市面贩卖的,以及进贡的雪芽岂不都是以次充好。
她坐了片刻,和老人家攀谈一阵,亭外忽地传来马嘶,真珠起身朝声源处望。
原来是起了风,那匹老马受惊癫狂,随从上前试图将它驯伏,但疯马终究是疯马,失去控制怎会听命于人,人一接近,它便扬起四蹄,把绑住它的柳树扯得几乎折断。
真珠眉头微皱,谢过老人的茶,疾步走出长亭。
侍卫把她扶到另一匹马上,“主君先走。”
“把马带回馆舍。”真珠吩咐一句,挽住缰绳沿江疾驰,半途忽然勒停了马,扭头朝江尾望去。
朦朦胧胧,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伫立在江岸高处,那被簇拥之人宽衣博带,广袖翻飞。
莫非是幻象,她怎的看见了兰重益。
“是主君。”孟纠已然看见真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