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天气渐渐凉了,没往日那般燥热,宫中弃了绢扇,添了衣裳,织室也加紧赶制起贵人的冬衣。
兰重益和真珠说:“皇帝不必年年穿新,旧的能穿便行,如此可省下一笔开支。”
真珠穿戴的服饰颜色鲜灼,染色工序尤其复杂,遑论那些耗时耗力的刺绣,一年下来光是服饰花销也叫人咋舌。
真珠原是不清楚这笔开销的,听兰重益筹算,着实吃了一惊,“百姓苦便是朕苦,朕既为天下计,是该设身处地为底下子民着想,如此才能得人心。”
来行宫陛见的窦明辨听了这话,大笑道:“光有民心哪行,陛下需得用人才是。”
“君要正衣冠,也要督促臣民端正姿容。庙堂平和,君臣同心,还怕文不出相,武不出将?贤主每日三省吾身,对下也要鞭挞臣僚,莫只顾自己贪图享乐,漠视百姓处境。知民疾苦是了解国情,知人善用才是造福黎民……”
窦明辨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但真珠龙颜不佳,她把话和兰重益说了,说王师的语气像是训她。
兰重益却是微笑,“王师说的固然有理,但陛下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万事还要陛下亲历亲为才是。 ”
“公子所言也固然不错。”真珠为他按揉双肩,“力道可还合适?”
兰重益将她揽到膝上,目光从帛书缓缓扫过,他半张脸隐在了天光里,真珠望着他的神情,取过一卷竹简,用他的笔在上书写。
“写了什么?”兰重益问。
真珠放下笔,“陆呈雪说,就算耗我也能耗过贵嫔。可是贵嫔身强体健,一年到头也不见生病,反倒是我痼疾缠身,每次都像熬不过去。论寿命我也不一定能赢过她。”
“陛下很爱说丧气话。”
兰重益紧紧攥着她手腕,呼出的热浪喷洒在她颈间。
他道:“圣人多长命有福,陛下既是圣人,就请不要辜负这个称号。”
真珠神色微怔,随即眉眼轻弯。
她放下手中竹简,兰重益看去,写的字一团黑,还涂抹了几笔,可见心绪烦乱。
真珠按住他的手,附在他耳边,“待我大权在握,公子就和我一起上北宫山吧,只你我二人。”
她侧眸吻他,阿玉进来撞见,慌忙掩面后退,“小婢莽撞……”
真珠不怪阿玉撞见,面不改色地理好衣襟,从兰重益膝上下来,“何事?”
阿玉酡红着脸道:“临安诸臣已到,廷尉平也来了。”
真珠和兰重益对视一眼,“王师刚走,他的学生后脚就到,这对师徒莫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从临安来的还不止韩康,还有廷尉监,以及负责临江宫迁移事宜刚刚归来的光禄大夫黄道龄。
黄道龄是真珠出阁临江时,由一介议郎擢升上来的,而廷尉属官能来,主要是任职九卿廷尉正的人被庞嫣多方压制,对庞家心怀不满。
真珠命人置备了筵席款待众人,却全程没提朝中之事。
用过膳食之后,兰重益代她接见廷尉监,真珠单独召见陈、黄二人,邀他们泛舟游湖。
伏辛在船头撑槁划水,乌篷船驶离湖岸,向着荷叶深处划去。
船内置有凉席,宫女在一侧煎茶。
黄道龄一边斟茶一边道:“臣回京见过了贵嫔,她命臣来行宫缴旨,臣不知是何用意。”
“担心她试探?那也未必。”真珠看向韩康,“岑、呼延二位将军胜了,但这仗打得惨烈。朕不怕贵嫔安排的主帅夺功,就怕她太清醒,事事都有应对的法子。”
她这么一提醒,黄道龄倒想起一事,“臣险些忘了,庞家族人将临江的墓迁进临安了,却不迁回祖籍,此举未免大逆不道。”
韩康抚须道:“庞家修建家庙一事连街头小儿也都知晓了,但贵嫔不置一词,似是默认庞家的举动。最近有人察觉有贵嫔的亲信监工督造,可见是表态。外戚修墓建建庙本是常事,但家庙修建,砖瓦木石哪样不要钱,贵嫔却对外宣称是陛下提议。”
“实在阴毒,劳民伤财之举,百姓必会心生怨怼,把过错归咎于陛下。”黄道龄忿忿道。
真珠笑了,“朕为临江王时,她企图让朕沉溺酒色,荒废朝政。但朕非愚儿,岂能由她摆布。”
她抿着杯中茶水,眉间笑容舒展,“朕听闻,庞家人的重用招致蔡家不满,两家子弟在大街上大打出手。贵嫔抬举哪方都会让另一方不满,倒是正合了我意。贵嫔要朕成为昏君,那朕就如她所愿,先把她奉为神佛。”
举杯在眼前,她五指松开,茶杯砸落下去,船板上水花四溅。
“再重重摔下来。”
她笑声冷冷,比晚秋的风还要冷。
船篷里一时静极了,只闻划水声,不多时船便到了湖水中央。
接天莲叶,映日的却只有万柄残荷。
韩康跟着笑了起来,他长相不出众,笑起来却令人如沐春风,“情滥无行,欲多失矩,其色如一,神鬼莫测。如果臣是贵嫔驱策的臣,会以前半句告诫她,但臣是陛下的执鞭士,就把后半句赠给陛下。”
意思是,一个人的情感过度就失了品行,欲.望太多就失了法则。如果神色保持不变,就没有人能猜测出他的心思。
黄道龄不禁咋舌,他与韩康没什么交往,但觉得他说话一套一套的,城府深厚。
同时心中又庆幸,庞嫣是个擅长纳谏的人,幸而韩康没去她那儿。
真珠眼眸微动,眸子里映出荷叶上反射的光,“廷尉平认为,朕捧着贵嫔这招如何?”
“贵嫔的约束能力非同一般,她心里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