蹋的糕点仔细处理过一并包好,随在沈锦时身边。三人没有乘坐马车,顾及到他的脚而走的很慢。
长街上形形色色,有卖小食有表演技艺杂耍,丝竹管弦仿若构成了一个盛世之景,贵人们的宝马雕车盈香满路。
而民房旁独轮车“咕咚咕咚”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一个老汉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几个木桶晃晃荡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粪臭。
“倒夜香——倒夜香——”
其中一个扯着嗓子喊着,不多时就有人家打开门,走出一拖着桶的仆妇。她身材健壮,粗布麻衣缝缝补补,脚上是一双破了洞的草鞋。
“那是倾脚头。”沈锦时突然开口。
“小百姓们家中多无坑厕,便用马桶,待每日付钱给倾脚头来收。”
“且每家的粪桶都各有主顾,不可侵夺,若是侵夺了,那粪主定要相争一场大打出手,若对方不肯归还,就会扭送官府不判不休。”
晏席玉面露讶色。显然他想象不到为了一桶粪争破头,官府竟被这种乱七八糟的官司缠身。
“除了收这一趟夜香钱,等把夜香都收走后他们还会把夜香运到郊外去,卖给田里去堆肥。这夜香就是他们吃饭养家的营生。”
沈锦时带着他往远离繁华的街道走去。
母亲并不是富足出身,反而也是穷人家出身。那时尚且还是男子的天下,没有女子可以进朝堂,为官从政。母亲读书十分不易,是多亏了有一位恩师的扶持。
之后得女皇知遇之恩,这才一步一步成为了太傅,有了沈府。
母亲拎着鸡毛掸子撵着她抽,从来不是因为她小小年纪‘睡’男人,也不是金钱本身,而是她将钱掷在了那凄苦的烟花之地,成为了对那些苦命人的剥削者之一。
无论前朝还是当今,烟花之地里的生意从来就没断过,只是从多为女子,如今变成了多为男子。
生生死死,命不由己。
身在乐籍者不得与良籍通婚,那里的女子生下的孩子也只能世代为奴为娼,除非得大赦或得贵人赎身,且便是被赎也不能为人正室,多是为妾,年老色衰后日子也多惨淡不堪。
曲意逢迎,倚门卖笑,便是打着卖艺不卖身的伎子,可人在风尘身飘摇,权贵之下又哪来什么真的卖艺不卖身,权高一层碾死人,今日推拒明日便尸沉护城河。
卖艺不卖身本就是楼里为高价卖出的一个名头,其中有一行话,叫瘦马。
娶妻娶夫,需守礼,需相敬,要的是一个贤名,故而为饱私欲,便在烟花之地里肆意撒欢,可那些人尽可夫,人尽可妻的男子女子,他们又心生嫌恶,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觉得不够干净。
于是便有了将年幼的女子、男子养起调/教,精通各类技艺后再高价卖出;正如低价买来瘦马,养肥后再高价卖出的经营一般。故冠以‘瘦马’之名。
有需求,便永远存在,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所以母亲认为,进出烟花之地便是为卖场提出了需求,助纣为虐。
沈锦时知道,可她没有办法。
母亲叫她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叫她去看世间百态,叫她心怀仁慈与悲悯,她一直记得。
僻静的街道上蜷缩着许多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双目空洞,神情麻木。
发丝成结一坨一坨的糊在脑袋上,溃烂的伤口也无从处理,散发着隐隐恶臭。
但在看到她时,仍有人亮起了眸子,就好像在一瞬间又燃起了对生的期望。
“锦姐姐!”
年幼的孩童赤着脚跑来,其他流民听到动静也撑起身子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乖,姐姐今天给你们带好东西啦!”沈锦时笑着,示意小葵一个个的发过去。
“多谢小沈大人!”“多谢小沈大人!”“谢谢锦姐姐!”
干涸喑哑的声音如破锣鼓一般,他们对着沈锦时与小葵不停叩首,用手抓着,迫不及待往嘴巴里塞。几乎都没有嚼,大抵也没尝出味道来。
晏席玉看着沈锦时,她没有厌弃流民们身上的肮脏,与举止的粗鄙,拿出那些被他撕坏的字帖,一字一字念给围绕在身边的孩童们。
一街之隔,对面是丝竹管弦,灯火辉煌,而此处却是戚戚月色,烂泥残瓦。
一片死灰当中,她是唯一的颜色。
于他们,于他。
“…”
回去的路上,沈锦时半侧着身子一边走一边歪着脑袋看向他。
“阿玉,以后,不高兴了就打我吧。”
“食物很珍贵的,书也很珍贵,盘子也很珍贵。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人,他们吃不上饭,读不上书,甚至用不上盘子。那些被践踏在地上的糕点,莫说小葵已处理过了,便是原样拿给他们,他们都会有如救命稻草般吃下去。那些书,撕的烂了,于我们自然就不要了,可于那些孩子,便只是一片残页,都求之不得。我今日教他们的字,可能就是他们这一生唯一能认得的字。不是每个人都有命用盘子吃饭,盘子,真的很贵。能坐在椅子上,端端正正用筷子,用盘子,真的很不易。”
她温声缓缓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