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笙更是亲眼目睹了晏辰的死。
那场深秋寒雨中,少年滚烫的鲜血洒满街头。冰冷的雨水将他尸体泡了三天三夜,没有一人敢上前为他收尸。
还是她趁夜里禁军巡查懈怠,擅自离开皇宫,用一匹粗布捆走了他的尸体。
后来,她把他的骨灰撒入澜沧江。
江水会带着他流向大江南北,见四方山河,历人间万物。
少年再也不必困于京城。
“想什么呢?”
晏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温念笙回过神,看见晏辰朝她伸出手,掌心张开,竟是一只小巧的纸鹤。
“给你。”晏辰的桃花眼盈满笑意,有意逗她道,“我们家乡的长辈,都喜欢折这玩意哄不开心的小孩。”
她不开心,晏辰看出来了。
打从出了国子监,她就没真心笑过。虽然嘴上不说,但对于陆枕山的情况,她心里并不比晏辰和司棋好受。
“说谁是小孩?你还没我大呢。”
温念笙摆弄起晏辰的纸鹤,低垂的眉眼清冷也坚韧,像在暴雨中顽强生长的鸢尾花。
晏辰偷偷打量她:“不会吧,我都十七岁了。”
温念笙懒得打击他:“上次听你说,你在边境打过仗?”
晏辰点头:“昂,我爹娘去得早,以前带小二四处跟着跑商,后来跑到漠北,正赶上打仗,就顺路参军了。”
边境数年的摸爬滚打,被他寥寥数语轻飘飘带过。
可温念笙知道,他其实很有领兵的天赋,若能一直留在漠北,纵使做不到扬名天下,也好过草草死于那场见不得光的权势争斗。
“既然已经参军,为什么忽然想不开跑来京城求学?”她故意揶揄,“成绩又不好,还不如回去打仗。”
晏辰大咧咧靠在椅背上:“文官清闲呗,天天打仗,哪有坐衙司里办公舒坦?”
又在胡说八道。
“鬼才信你。”
见她没信,晏辰反倒露出喜色:“其实,也不全是为了舒坦。”
正巧茶博士提着一户茶水路过,他抬手将茶壶借过来,高高举到她面前,说道:“如今的朝廷,就像这只茶壶,百姓的诉求像茶水一样封在壶中,世家权贵把持着壶口,天子也无法洞察壶内玄机。”
他又抬手敲了敲壶身。
“想要破局,就得打破它。
“就像这样!”
敲在壶身的指节微一用力,壶身怦然碎裂,困于壶中的茶水如清泉般涌出。
晏辰难得正色道:“身为边将,很难改变朝中格局。所以我弃武从文,希望入朝挣得一丝话语权,打破天子与世人之间的屏障,将公道二字还给天下百姓。”
溢出的茶水被他大手一挥扫下茶桌,再看见那只被他敲碎的茶壶……
晏辰忽然脸色一变:“糟糕,又要赔钱了!”
然而温念笙的视线落在那只破碎的茶壶上,并没有立刻回应。
高谈阔论的少年这才隐约有些赧然:“你是不是很想笑?”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其实,我也跟师父说过类似的想法,他说我天真,快弱冠了还在做英雄梦。”
温念笙这才抬眸看向他:“不,你说得对。”
“没有但是?”晏辰一下愣住。
“没有。”
她答得那样坚定,晏辰的心跳猝不及防地加快。
雨水拍打茶棚,宛如他咚咚作响的胸膛。
沉默良久,他才垂眸笑了笑:“你是第一个认同我的人。”
明明他们相识才不过一月。
倾盖如故,何其有幸。
雨中传来车马声,温念笙随即起身:“我该走了。你回晏家酒馆吗,我送你一程。”
晏辰道:“我得去师父那,你不顺路。还在下雨呢,快回去吧!”
车夫将马车赶到茶棚外,温念笙上了马车。
晏辰隔着车窗同她道别,她取出一把青色的油纸伞递过去:“拿着吧,万一淋坏了,还要麻烦我给你治病。”
晏辰心想,这倒是个好主意。
他接过油纸伞,笑说:“以后我生病了,都请你医治,好不好?”
温念笙无奈:“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青伞撩开雨幕,少年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柳色烟雨笼罩十里长街,朦胧了景元七年的暮春盛景。
倏忽春雷乍响,温念笙从渐急渐密的雨丝中收回视线。
风雨吹开车帷,迎面袭来的寒意让她无法逃避地想起——此时,距离那场染满少年鲜血的深秋寒雨,只剩不足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