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地□□一声,将双手重新缩进了被子里。
汪直不解:“也是什么?”
“你怎么会这首曲子?”
“你昨天吹了一宿。”
朱徽失望地闭上了眼:“这样啊……”
待汪直吹完整曲,她已是泪流满面。
“汪直……我觉得好冷……你给我讲讲你和她的故事好不好……那应该是个很温暖的故事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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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二年,韩雍将军平广西瑶族大藤峡之乱,率领军队与战俘,凯旋而归。
到京时已是次年二月,正是春光潋滟之时。长街两边锦衣卫开道,围观百姓在瞻仰大将军英姿的同时,也毫不犹豫地将碎石头烂菜叶并着满腔恶言,掷在这群战俘身上。
“打了好些年,终于把这帮瑶族人打趴下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朝廷打仗花的是咱们老百姓的钱,都是这群畜生害的!”
六岁的汪直缩在其中一辆囚车的角落,毫不起眼。
队伍停下,八方明箭袭来,汪直将脑袋埋在臂弯里,只留一双眼睛盯着地面。突然听到有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在唤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一身漂亮的绸缎春衫,身后还跟着一位矜贵的男子,向粗蛮的锦衣卫频频亮出牙牌。
“我叫汪直。”
“你眼睛真好看,跟万娘娘发冠上的明玉一样好看。”
“你是谁?”
“我叫朱徽,慎徽五典,五典克从。”
朱徽笑嘻嘻地朝他伸出手,他却往后一退:“我身上脏,你离我远一些。”
“洗一洗就干净了。”
“但我不知道要去哪……”
人群里起哄道:“你要去蚕室!”
热心的中年人拿手掌往下身一比划:“就是割那个的那种地方,哎呦可疼呢,不如死了干净!”
一阵哄堂大笑。
男子走近,挡住了那些恶意的脸,温声道:“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无处不勉。”
汪直疑惑地看着他,还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车队缓缓往前驶去,男子蹲身道:“徽儿,我们走吧,还能再见面的。”
朱徽挠挠头,从袄袖里翻出了一朵小桃花递给他:“这个送给你。要是以后我不记得你了,你就把这朵桃花拿给我看,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男子牵着她的手,转身淹没在了人群里。
耳边骂声如浪,身上被砸得很疼,汪直垂首护着那朵小桃花,将春光捧在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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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徽实难理解:“一朵小桃花而已,也值得你犯清宁宫之险境,值得你在陛下和娘娘面前几番为我说情?”
汪直笑了笑:“奴婢从广西入京,大半年里经历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彼时众叛亲离,哀毁骨立,如处三冬之寒,只有你告诉我,春天要来了。”
他想说,其实除了那一朵小桃花,还有清宁宫的那件披风,还有她用力搀着他走过的那一段并不漫长但疼痛难免的路。
心里填满了苦痛的人,得要多少甜才能拯救?
只要一丝就够了。
朱徽沉默了。战俘在路上自然没什么好待遇,风沙、雨雪、疾病、饥饿,每一条都足以要人命去,他大难不死地到了京城,可不是有了后福么。
“桃花还在吗?”
“不在了。进宫验身时,那个太监搜出了已经枯萎的花,随手扔在了地上,奴婢没敢捡起来。”
他说得平淡自如。朱徽心道,或许桃花不在,便是预示着他再也碰不到故人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后来你进了宫,就碰到了皇贵妃娘娘?她算是你的贵人。”
汪直道:“是。内臣入宫要先背《内令》,奴婢死活背不下来,有天晚上被罚跪在宫墙底下,不知怎么的睡着了,醒来就到了娘娘宫里。”
朱徽饶有兴趣道:“那不也要继续背吗?”
汪直道:“所以就继续挨钱洁的打骂,这个老女人下手是真狠,头几年身上就没好过。”
朱徽看他恨得牙痒痒,又好笑又可怜。
“你长得这么好看,他们怎么舍得对你这样啊,人大多都是以貌取人的。难道说,在宫里不能太出挑?”
这话是真心赞美,也有几分宽慰之意。
却听汪直平淡道:“可郡主前日见奴婢时,不也是厌恶至极吗?”
朱徽默不作声。
那一天他应该挺难过的吧。以为遇到了幼时予他春光的故人,故人却冷如冰霜一般,后被周太后拿来棍棒加身,她还亲自监刑,一句维护的话也没有。
她诚恳道:“我确实不喜欢你,但我也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平等地讨厌每一个靠折磨□□统治天下的人,又残忍又变态。”她忍着鞭伤和拶伤控诉道:“为什么非得刑讯?审讯明明也能查清案子。”
汪直答道:“因为刑讯最快最真。朝堂上的一个小案子就能涉及上百人,这些人都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供词往往真假参半,或是全假。诚然,审讯也能发现他们供词里的漏洞,但我们这些人,没有他们那么厉害,我们需要时间,需要精力和他们周旋。刑讯就快多了,贴刑官都能上手,在极致的疼痛面前,他们最多说不完全,却绝不会有一丝假话。”
朱徽对最后一句话深以为然,这两天要不是她对陈司乐之死真的一无所知,早就吐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