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蔚散财童子似得一路送钱,一路走到阿姐那。阿姐的娘亲正在屋里帮她洗头。
阿姐的娘亲在云门被折磨瞎了眼睛,她听说云门收复后,摸索着爬去锁澜关。齐蔚在路上遇着,问了一句她去锁澜关做什么。她说要去找她的两个女娃,当年逃命的驴车坐不下了,她只得托叔父带着孩子走。不知她们可还活着。大女儿该十九了,小女儿十七,左眼眼角有颗薄命的泪痣。
齐蔚脑子一轰,马上背着大娘去找阿姐。阿姐见着这大娘,仿佛幼鸟待哺,咿咿呀呀地喊出了“阿娘”。
阿姐一头长发太久未打理,已经生出了虱子。她趴在长凳上,她娘坐在小凳子上,弯腰用草药和滚烫的热水,一遍遍替她清理。长发飘在水盆里,将水面覆得漆黑,倒映出逐渐放晴的天空。满是老茧的手伸进水里,揉碎了白云的倒影,抚顺了青丝。
齐蔚突然出现,蹲到凳子旁,叫:“晴穗,晴穗。”
晴穗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看清来人,张口便憨憨笑了起来。
齐蔚赶着张以舟空闲的时候,拉他给晴穗看了次病,加上晴穗现在有娘照顾,她逐渐不觉得自己是“阿姐”了。晴穗能意识到,阿姐已经离开了,她要妹妹活下去。
齐蔚等着晴穗洗完头发,将一身冬天的夹衣并袄子给她。她们的身形大差不差,嫂嫂给齐蔚做的冬衣,晴穗一样能穿。齐蔚挑了一身翠缥的,晴穗换上,好似春日的一株芽,盈满了蓬勃的生机。
“晴穗,我要回家了。”齐蔚道,“你和你娘亲回家,我也要回家找我爹了。”
晴穗睁大眼睛,晃着脑袋,将大娘端来的几个馒头塞到齐蔚手里。
齐蔚掰着馒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盲眼大娘摸着围栏,蹒跚走去喂鸡,她看不见,但听得到小鸡崽咯咯的叫声。这是新城送来支援锁澜关的,每家每户都分了几只,有的人家着急吃了,有的人家把它们养进笼里,等它们长大,下蛋,再生出新的小鸡崽。
“晴穗,谢谢你帮我洗萝卜、挑水,还保护我。”齐蔚捏了捏晴穗的手。之前马大开教齐蔚枪法,一时急躁,拿木棍敲了齐蔚的脑袋。晴穗以为齐蔚在受欺负,抡起一口锅便砸到了马大开头上。
齐蔚把晴穗嘴角留下的涎水擦干净,道:“等你好些,去城东水巷子找段叔,他会帮你把小酒铺再开起来……”齐蔚说着,又觉得晴穗大概不能理解,她放下馒头,去帮大娘搅拌鸡食,把段叔的事情给大娘交代了。
锁澜关解禁后,生意又流通起来,段叔已经张罗着把齐记米店开起来了。齐蔚同他说好,哪日晴穗痊愈,由齐记出资,把晴穗和她姐姐的酒铺重开起来。这样晴穗和她母亲也有个活路。
大娘听了齐蔚的话,两行热泪从她闭合的双眼缝隙里滚了出来,直要给齐蔚磕头。齐蔚扶起她,撇开脸,抓了鸡食撒进笼里。她靠着栅栏,不敢看大娘。
认识晴穗娘亲的人说,七年前,她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踏破她家门槛的红娘,十有八九不是给她闺女提亲,而是为着她。
但现在,她满头白发,形容像老树一样枯槁。因为看不见路,她常常是在地上爬行,用手摸索四周。她的眼珠被人挖走了,可她还是会流泪。齐蔚总觉得那是两行血。
晴穗忽然也趴到了栅栏上,她闹着玩似得,端起盛鸡食的盆,手掌扣着盆边缘,倾倒一边。鸡食里的水便被沥了出来,小鸡们围上前,争着啄混了水的泥土。
齐蔚本想从她手里取走盆,可晴穗悠悠唱起了小曲。齐蔚听不懂她不成调的词,直到大娘也跟着唱,“……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原来晴穗是在“沥酒”,她想起了跟着娘亲和姐姐,唱着歌谣卖酒的时日。她们曾在北境的“江南”里,有过很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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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漫漫长路上,张以舟斜倚在马车里,听齐蔚翻来覆去地哼小曲。
他们一早随军离开了锁澜关,路途太颠簸,张以舟看了一会书,眼前便犯晕。齐蔚收了他的书,强拉着他唠嗑,唠到张以舟都口干舌燥了,齐蔚就不跟他聊了。她撩开一角车帘,看着积雪一点点变薄,再往南,雪花会成为小小的一点,树枝会重新变出绿叶。
她看腻了景色,回头看张以舟,恰对上一双狭着浅浅笑意的眼睛。齐蔚很会瞧人眼色,透过这点笑意,她发觉张以舟此时的心情很是不错。于是她坏笑着,扑到了他身上去。
她跨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腰,“晴穗教我唱的,好听吧?”
张以舟没推开她,但也不自然地撑着窗台,挪开了眼。
“好听吧?对吧?”齐蔚不依不挠,嘴上问着歌,手上已经耍起了流氓。
“咳……好听。”张以舟按住她的手,不准她往胸口摸了。
“我就摸摸,又不做什么。”齐蔚的手指在他掌心里打转,“不能怪我,都怪你长得太漂亮了。”
“净在胡说。”张以舟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在自己胸口,“路还远,睡会吧。”
“哦……”齐蔚没占到几分便宜,很是不爽,奈何张以舟擒了她两只手,让她不能乱动。她只能靠在他身上,憋闷地闭眼。
空山新雨后的松涛气,一点点占上齐蔚鼻尖。她忽地又高兴了,狠狠嗅上几口,唱起了欢快的小调,“金做瓦、银砌砖,白玉也作地上霜……”
这是写繁华的曲子,不大应景,但应着心。齐蔚缩在天上人间,最大的宝藏怀里。她此刻好像是最富有的国君,拥有全天下最艳羡的财富。齐蔚高兴死了。
她高兴地睡着了,高兴地做了美梦,并且高兴地在张以舟胸口流了一嘴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