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白的房内,五条悟在门前站着。灯没开,没有一点光亮。除了一床被褥,家具很少。以他的步子,几步就能过去。
他没动,只是在看。在肉眼之外的视野中,黑暗不着边际,呈条状流动,粗细不同,速度不一,变化不停。数不清的空白在静止,各种轮廓,各种体积,在各种地方堆积。一些深深浅浅的噪点团穿梭其间,凑成人形,没有远近之分,只有浓度之别。
他扯下眼罩。多的、少的,厚的、薄的,明的、暗的……无论边界清晰与否,一切都在竭力展现自身。什么颜色都有了,什么质感都有了。物成为物,人成为人。瞬息之间,它们争先恐后进入他的眼睛,企图在他脑子里占据一席之地。
仿佛上帝造物一样,无名的开始有名:庭院里的、山林上的植物,是竹子、冬青、枫树、胡枝子、冬山茶、辛夷、马醉木、婆罗花……栖居在植物里的昆虫,是蝼蛄、蓑虫、蚯蚓、蛹、蚜虫、楸型虫……以及小动物们,是麻雀、松鼠、青蛙,兔子、溪蟹……那些动向,是血液在各种身体里的流动,是枯叶腐烂带来的微变,是雾气与霜冻的凝结,是夜晚在万物之上的游走……四处都是明确归属的人造物:障子、屏风、壁龛、漆木柜、振衣、水杯、书、花盆……还有人,能叫上名字的所有人。
所知的仅需一眼就尽数可知,仿佛在他认识世界前,世界先认识了他。不断涌入的信息如同人们倾倒在海面的垃圾,并无用处。他找到些有用的:五条家没有可疑人物;墓园结界还牢固;地下武库很安全;李知白的烧已经退了。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一毫秒内,五条悟得出这个判断。他把眼罩塞进兜里,捏了捏鼻梁,揉了揉外耳廓,抓了抓头发,接着扯松领带,解开西装扣子,把紧扎的衬衣从裤子里拉出来,然后就地躺在榻榻米上,喉咙里很轻很轻地喟叹一声,眼皮也同时合上。
周遭干净到只有声音。
一阵声音从身侧断断续续传来,是另一个人的呼吸。有记忆以来,他夜晚睡觉从未听过他人的呼吸。他往那个方向翻身滚了两圈,能听得更清楚,就像微风悠悠吹散白云,一丝一缕地流进耳朵。
李知白的呼吸很细,醒时也一样,跟她在周天运炁有关。五条悟的呼吸也很细,他注意控制自己外放的气息很久了。
这个时候,他把身体摊开,仰躺成“大”字,任凭胸腔里的空气进进出出。两道呼吸声逐渐交织,起起伏伏,一道始终平稳,另一道时快时慢。五条悟故意放缓或加急自己的呼吸,一下赶在李知白吸气之前,一下又憋着等她吐完之后。他的双脚左右晃悠着,像在打拍子。玩了一会儿,两人的呼吸就变成一个节奏。
慢慢的,房间里满是温暖又亲近的气息。倦意像只被放生的小兽,窜出了理智的笼子。他就这样睡过去,像枕着一整个柔软的春天。
他入梦来,到了春天里。
春天的山延绵至晴空尽头,春天的水绕山而流。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选最近的山往上走,脚下不知道是什么人走过的泥巴小路。路边葱郁的树丛掩映着怪石。没有一块石头完整露出,有些连着山体,有些埋进土里。头顶上,粗枝搭着细叶,绿果挨着红蕊,阳光从一片间隙溜到另一片间隙。花鸟鱼虫认真在做自己的事,绽放的绽放,振翅的振翅,游水的游水,鸣叫的鸣叫。前前后后,高高低低,人移景换。所见都经得起凝视,不管多久,仍能看出美来。
“这梦还真奇怪啊。”
虽是这样想,五条悟却没有很想醒。沿路走啊走,路很长,时间也被拉得很长。他什么也不管,边走边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中飘起雪花,是雪做的小花。他伸出掌心接住一朵;雪的触感,雪的颜色,桂花似的形状,簌簌地落下。纷纷扬扬飘洒的花雨里,各种动物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成群结队往山上走去。
跟随这一串长队伍逐渐接近山顶,目光很难不被一大片突兀的白色吸引。最高处有棵巨大的树,从裸露的根系到粗壮的枝干,再到遮蔽天光的花朵,全是白的。这是棵冰雪做的树,唯一的异色是靠坐其下的一个人——长发飘然未束,身上不着一缕。她几乎和树一样白,除了浓黑如墨的头发。
五条悟穿过大大小小的动物走近,确认是梦见了李知白。可当他站在她面前,她神情淡然如冰雕,就像没看见他。正因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他开口说:“这样是很酷没错啦,不过,不冷吗?”
然后,就像冰雕活过来了一样,李知白黑色眼眸里的光逐渐凝聚,从浓黑的深处向表层透出淡幽幽的亮光。她看着五条悟,脸上有了笑容,伸过来一只手。他顺意用一只手去牵,把另一只手揣在衣兜里。
两人的指尖轻轻触碰。这一瞬,头顶的花谢尽。冰树连根带枝全部碎裂,碎冰向四面八方折射刺眼的光。李知白的身形随之一起崩塌。雪与冰顷刻化成水。水帘坠落。眨眼,山顶只剩一片平静的湖,阳光赤裸裸照着湖面,仿佛原本就是如此。
五条悟站在湖面中央,身上一滴水也没沾。他收回手,揣进另一个衣兜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面不改色地说:“差不多该醒了吧,做这种梦不怎么愉快啊。”
以梦咒人,他很久没见过了。在梦中杀人于无形,一旦被梦主发现有人施咒,施咒者立即永坠无尽噩梦。这种代价巨大的咒术,前赴后继想咒杀他的人失败过一次就放弃了。五条悟刚出封印,或许有机会趁虚而入,他猜测会有个别蠢货抱有类似的想法。
然而现在,有了这样的意识之后,他所处的梦境仍然没有消失。依旧是鸟语花香,春光明媚。密密麻麻的动物围在湖边喝水,无数的舌头伸出来、掠水、卷起,发出很响的呲溜呲溜的声音。同时,湖岸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中心急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