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檀木桌上,水痕将干未干,深深浅浅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
谢尚渊。
谢念殊的瞳孔针刺般缩了缩。
“你替谁办事?”洛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重又问出这个问题,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谢念殊抬起头,直直看进洛姝眼里,语焉不详,“为人臣者,自然替主子办事。”
“阿苏姑娘又在何处高就?”
厅堂外人来人往一片混乱,四下却极静,仿佛身临古刹,毫无杂音。
洛姝并未回答,谢念殊杀心渐起。在洛姝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右手悄然摸上后腰。
那里原本有两把短刀,一把他方才遗落在山下,只余一把尚存。只要够快,眼前这个令他心乱的女人甚至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洛姝看出他的警惕,轻声叹了一口气,秀口微张,说出几个字来。
谢念殊脸色剧变僵在原地,如遭雷击,体无完肤。
“城西废宅,尔兄尚渊。”
洛姝望向故人,神情坦荡,“先送我下山吧,谢二哥。”
——
雪停了不多时,又开始飘下来,不过跟早前相比更细、更密。
已近子时末,空中无月,夜色如墨,风渐渐大起来。
下山之路崎岖,谢念殊心跳如鼓,一面赶路,一面分神照看身后的洛姝,以防她脚下不稳。
李晋忠落在最后,昏昏沉沉。先是被郎懿有意扣留所吓,又被阿苏莽撞坦白所惊,根本不清楚这位官亭山新晋二当家为何突然要送他们下山,只当是郎懿吩咐。
说出航道一事,郎懿竟就这样让他们回山了么?
终于行至山下,遥见前方一处凉亭。谢念殊解释说拐过此亭,照直往前走,便可到前山,他从前办事,停过一叶小舟在此,正好可送他们回程。
“你可要歇脚?”
谢念殊,或者说谢尚渊,回首放慢脚步,等着洛姝答复。
“再晚江面结冰,行船不便,”洛姝朝手心哈气,接着道,“再快些吧。”
谢尚渊的脑中浮现出从前的情形来。
记忆里,幼时冬日,雪后,他们常在洛宫堆雪人。洛姝也想揉雪团,却被洛玄庭——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断然拒绝,于是她通常只替他们放风。
洛玄庭本意是不想让幼妹伤手,却不知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里,笼手站着其实更冷。
洛姝从指尖通红冻到浑身僵劲,仍旧一声不吭。
最后还是他忍不住提醒洛玄庭一句,这位粗心爱玩的哥哥忙将自己身上早已冻成铁板的毛裘斗篷盖到妹妹头上。
她那时朝手心吹着气,一面指着尚未成型的雪人,也是这样说的——
趁父王母后还未发现,我们再快些吧。
此去经年,在他逐渐接受故人已去的事实后,她又毫无征兆出现在异国山寨。
先是以茶代墨,写下他的真实姓名,随后道出他对洛姝的最后嘱托,将他认为是仇敌易容的警惕破个粉碎——
在此之前,他敢以性命担保,那句话绝无第三个人知晓。
而此时此刻,他又义无反顾被从前准确击中,避无可避。
世上真有人能死而复生吗?如若不然,身后这个女子又是谁?
来不及多想,听见身后呼吸声越发沉重,谢尚渊低头看向自己湿透的外衣,脚下加快步伐。
思及寨内初见,他匆匆一瞥,看她端坐在下席,饮着热茶,看上去暖和极了——他方觉出匪首们那身大氅的好处来。
三人走过山下凉亭,忽听洛姝低声惊叫,“有人!”
谢尚渊即刻转身将她护住。然而夜色太黑,三步以外什么也看不清。
淡淡的血腥味被风送到鼻尖。
“是血。”洛姝的声音自暗夜中响起,她辨了辨方向,指向凉亭,“在里头。”
还没等她抬手,谢尚渊便也觉察出凉亭内微不可查的吸气声。
重伤逃脱,凉亭藏身。
谢尚渊不可避免想到几刻前的两方交战。
洛姝径直越过他往前走,“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李晋忠却如梦初醒,犹豫着在后头开口,“这样冷的天,若里头是个活人,我们岂非见死不救……”
谢尚渊侧身向前,抓住洛姝的衣袖,在黑暗里寻她的眼睛,低声道,“有药味。”
不等二人反应,他便将后方的李晋忠拉到洛姝身旁,落下一句“我去看看”,大步踏进凉亭。
李晋忠见状拉着洛姝,带她缓步向凉亭靠近。
空气冻成一团,周遭一切似乎都已僵住了。四方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呼啸不止,不知在呼唤谁的姓名。
不过几个瞬息,洛姝还未看清凉亭全貌,谢尚渊便走了出来。
此时月光重现,只见他扶着一个穿白衣、半身落满雪的男子。那人与谢尚渊一般体型,却倚在他身上,似是昏迷未醒。
他一靠近,血腥味混杂着药苦味更加明显。
“还有一口气,怎晕倒在这!”李晋忠惊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带他回北冥山。”谢尚渊站在台阶之上,语气里冷静异常。
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情,李晋忠却直觉他在与阿苏说话。
洛姝不假思索,“好。”
靠在谢尚渊身上的时歇浑身滚烫,恍惚睁眼,只看见一道惨白的月光,直直照在眼前女子身上。
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他便又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