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十三年。
京城灿金色的天幕永远刺眼无比,映着金碧辉煌的宫殿,非但没显出气派,反倒徒惹生灵不安。就夕阳落下这么一会儿,殿前洒扫的小太监已经清理了好几只落地的飞鸟,被光晃了眼睛,迷迷糊糊便一头撞上了廊柱。
沈知弈策马在宫门前停下时,地上还有没擦干的血迹。小太监低腰伏身用抹布使劲揩着,姿态倒像是三叩九拜的大礼。
他便拉着缰绳拐了个弯,马匹交由一旁候着的侍人牵下去看着,巧妙地避过了这个来得实在是巧的“大礼”。他本人往城门前一站,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面前的守卫笼罩。侍卫垂首行礼时,见他将骑马时带着的手套从指尖扯下,居高临下地扫了侍卫一眼。
守卫似乎听见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看我的腰牌么?”
守卫恭敬地道:“早知将军入宫觐见,卑职亦识得将军,故而不敢阻拦。”
沈知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忽地问道:“你是御林军?”
守卫不解,但仍答道:“是。”
沈知弈盯着他看了半晌,道:“天子近卫,这可算得上是要职。”
守卫被他这一问一答搞得莫名其妙。他不过今日正常轮值至此,不知是哪里惹了这位北疆骁骑将军不痛快。但出乎意料的是,沈知弈却没再为难他,跟着前来接引的太监二话没说倒也去了。
宫廷戒备森严,守卫受了这么一遭,颇有些烦闷起来,他正欲抬头归位,却没想视线正正落在一片杏黄色上。
他见那块腰牌随着主人的步幅缓缓前移,直至很是近了,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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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弈跟着太监,一步步踩在宫廷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上好的玉质晶莹剔透,似乎能透过玉石,看见千万年流逝的光阴。他第一次走这条道进宫面圣,或许更准确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进宫面圣。太监不时偷眼回头打量他,见他目光沉静,透不出任何情绪。
那道封沈屿为北疆骁骑将军的诏书距今已三年有余。沈知弈在北疆守过三个刺骨的寒冬,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度这片弥漫着纸醉金迷和权力斗争的土地,但没想到这次将领入京述职,皇帝竟想起了他这么个人来。
哪怕听闻过最近几年北疆的军政要务也知道,自打三年前原先掌管北疆的豫王世子被废为庶人又失踪后,北疆处理与邻关系的手段便突然强硬了起来。不仅如此,因着与北狄无战事,兵力得到休整,沈知弈更是集结兵力,几乎将北疆千里无人区的流寇剿了个遍。北疆这些年来盗窃乱贼之事骤少,免不了沈知弈接管政务后的冷酷手段。
周围的几郡主事都心知肚明,他素来不是好相与之人。
是以沈知弈收到诏令,还兀自寻思了许久,是哪个不嫌事多的在皇上面前提起他,以至于让他突地也搅进这趟浑水来。
但这毕竟是无端的猜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帝要升他的官也好,要贬他的职也罢,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没多犹豫便当真只身一人来了京城。
一别数年,物是人非,亦或者——沈知弈又抬眼打量了一遍明显是近两年新漆的镶金廊柱,想到,连物也非昨日之物。
太监将他送到御书房门外,沈知弈瞥了一眼门口原先就站着的太监,他认出那是大伴儿张桂。他从前只远远瞧见过,但如今一见,张桂却是显然比三年前更为佝偻,似乎伴君多年,让他再也挺不直脊背。
沈知弈便有些想笑,大抵是有些讥讽的意味在的。但张桂先给他行了礼:“沈将军,皇上传召。”
沈知弈的步子在门口一顿,他踏进御书房的那一瞬,张桂将门轻轻合上了。
沈知弈便跪地,照例三叩九拜。事实上他从眼前地面的金砖盯起,视线一路上移,沿着明黄色的短靴,一直到赤金色的腰带。
这宫里的一切都是金色的,他看得疲惫,更生出了深深的厌恶。然而更往上的地方,视线触及不到,他按礼不能抬头,可他已经下意识勾勒出了几笔潦草的金线——想必大抵如此。
他听见皇上大抵是搁了笔,他感到正被人打量的不适。然而事实上被人盯着的诡异感直到皇帝问完话,他退出御书房才消失。皇帝似乎并未对他突然起什么念头,偶然想起他这么个人来,一时兴起召见也说不定。反正最近几年皇帝兴许是年纪大了,手段愈加残暴,行事也总是随心。
沈知弈简要汇报了北疆近几年的民政军务,他自觉挑不出错处来。事实上他依着那人临行前的嘱咐,将北疆税收瞒下了大半,近几年虽说逐渐上调这个虚值,以营造出战争渐停后、逐渐休养生息的功劳来,但皇帝近几年的重心都在南方,不大关心北疆如何如何。
再者,当初凭借着一纸时疫药方与北狄签订的三年停战协议,今年冬季可就到期了。
但这些都暂且与他无关了。他既到了京城,就不免耽搁些时日。北疆路远,就算真有狄人趁虚而入,待到战报上呈京城,也是好几日后的事了。
沈知弈懒得揣摩皇帝的心思,从御书房退出来后便径直准备回驿站歇下。却不想半路再次遇上他不想见的黄衣人,不过这一次,是杏黄。
他从未见过太子。他听闻太子十五岁后便被派到别郡充当监国,这一监就是好些年。起初朝堂上还有不识时务的人上奏请召太子归京学习政务,后来朝中便没了太子这个人似的,皇帝独挑大梁,倒也就罢了。
而太子之所以真正常居东宫,据传言,是为着三年前那场宫变中救驾有功。
无人知晓远在千里之外的太子怎会早有预料地带着亲兵前来护驾,皇帝不是傻子,当然也不可能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