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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到,在一起的第二年冬天,千春去了维也纳过年。
老派的欧洲贵族最讲究出身背景和门当户对,诺尔修坦的老夫人起先并不同意这场她毫不知情的恋情,她把拐杖在地板上敲得砰砰响,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托马不为此妥协,两人的关系在那段时间剑拔弩张到极点,结果最后挽救两败俱伤战况的居然是弗兰兹。
他罕见的、难得的,在这个重女轻男的家族里摆出了族长的架势,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像对待托马的妈妈一样沉默。
“我见过那个孩子。”他道:“托马长大了,母亲大人,您该相信诺尔修坦家血脉的眼光,他不会选错。”
他们后来又聊了些什么,托马并不知情,但等千春来拜访的时候,老夫人已经收敛了排挤,不仅不再做出任何的反对,甚至看起来有点喜欢千春——这是理所当然的,她身上有股吸引人的神奇能量,只要她愿意,她最懂怎样讨长辈喜欢。
他断断续续地在心里回忆,突然听到浴室的水声停了。
千春站到他身边。她穿着毛茸茸的睡衣,水珠顺着还没擦干的头发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在地毯上,晕开一点深色的痕迹。
“啊,下雪了。”
酒精上头的大脑被水冲得清醒了许多,她凑到窗户上哈气,在那层临时的白雾上写了点什么,然后目睹笔画的最后半截和雾气一起快速消融。
“你在写什么?”托马顺手接过她手上的毛巾,替她一点点擦干那颗湿漉漉的脑袋。
“我在写你的名字。”她笑盈盈地回答,把头靠到他的身上蹭了蹭,撒泼似的任凭水汽打湿他半截干净的睡衣。
家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熏得人暖呼呼的。他突然觉得,弗兰兹当时说的话并不完全对——至少在恋爱这件事上,并不存在“是否选错”,因为并不是他在选。
是栗原千春选择了他。
在金属幻影兽的回忆里、在生化莲花兽的幻境里、在私人飞机那条狭窄的过道里。一直以来,是她扒开那些乌糟糟的外壳,坚定又执着地来到他的身边,对他说喜欢。
被爱着的灵魂长出新的骨肉,一点点覆盖掉以前的伤疤。
见托马不说话,千春就掰着他的脸往窗外看:“初雪很适合许愿,你有什么愿望吗?”
“……没有了。”
他轻声回答。
“我的愿望……已经来到我身边了。”
“真的吗?那我许愿啦!”
她双手合十:“我许愿,明年、后年、大后年……接下来的每一年,都是和托马相爱的一年!”
她的脸红扑扑的,浅粉色的漂亮云霞在她的脸颊上蔓延,一双眼睛因为刚沐浴过的缘故,看起来水灵灵的,氤氲着一层雾气,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的小猫。
实在是太没有防备心了。
下一秒,她被捏着肩颈抬起头来,在她骤缩的瞳孔里,托马轻轻柔柔地吻下来——
所有的声音在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抱起来、怎么来到床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关的灯,大脑晕晕乎乎,只攀附在他的肩窝,死死攥住他半敞的衬衣,将上好的材质抓出大片狰狞的褶皱。
意识沉浮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没有骨头的水母,又或者是天边一朵积雨云,潮湿、柔软、娇气得不可思议。
事实也的确如此。
墙壁上的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难以承受的欢愉无休无止,变成一团火,在灵魂里灼烧起来,滚烫得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化。
掉在地上的手机响了。
她眼神失焦,无意识地要看过去,可才堪堪小幅度地转过头,就被一只手扣着下巴转了回来,重新被严严实实地拢进大片的阴影里。
“电……呜……电话……”
然后他去亲她,把她想说的话全部堵在唇边,直到她胸腔里的氧气被榨得一干二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呜咽,有点像在哭,又像是在撒娇。
视线模糊又清晰,她被亲得七荤八素,透过湿漉漉的额发,看到他深邃的瞳孔,泛着红浪的眼尾,还有眼睛里的自己。
“……抱歉,”他的嘴唇擦过她的耳畔,低声含住她的名字,再吻去她颤抖的眼睫和莹亮的泪珠:“这个时候,我只想你看着我一个人。”
于是她的眼泪断了线一样,噼里啪啦地顺着脸颊落入汗涔涔的脖颈,再一路向下,和暧昧的水痕滚在一起,晕出大片大片深色的枝桠。
他无端想到春寒里抽出的新叶、夏日里融化的橘子冰沙、冬日里在枯枝上歌唱的小鸟。理性变得苍白,生命里所有具象化的幸福感燃烧至沸点,最后全都变成栗原千春的名字。
夜色浓稠,若是撩开窗帘往外看去,能看到介于藏青和黛紫的天空兜住繁华的城市烟火,再呼啸着地汇入大海。电视机里的红白歌会咿咿呀呀唱到尾声,地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新年的钟声叮叮当当,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
这些她通通听不到。
她只能听到鼓动的心跳,沸腾的海潮,还有他俯下身来,说爱她的声音。
“砰——”
新年的烟花在窗外绽开,星星从天上掉下来,她恰巧伸出手,接到了她十八岁就爱上的、最亮的那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