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是入漪寒宫那夜。
一袭红衣,在月下翩翩起舞,默不作声,瞧不清样貌,只眼巴巴张望着,不知是盼着故乡,还是盼着情郎。
自那次之后,她便成了噩梦。
“俺早说过,仙女也会做梦。”
嘈杂的声音将洛子栖从梦境剥离。不过闭目凝神片刻便已行了百里,自有记忆以来便没见过这般光景,漪寒山向来是至灵至妙之地,此地不见灵树灵泉,几个呼吸间倒是没少见到荒山枯木。
洛子栖挪挪身子,再次闭上眼。本以为自己在漪寒宫修炼多年早已有独当一面之法力,这才瞒着师尊师姐独自下山寻物,幻想着自此游龙入海、鲤鱼跃龙门,也像师尊那样封个什么“上仙尊者”当当,想不到手眼通天的仙女做不成,倒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可惜连累了面前这些贫苦农民要陪着一起上黄泉路。
漪寒山上漪寒宫,自洛子栖生下来这漪寒宫便是天下第一仙门,无数群仙求道之人挤破脑袋也想进去的地界,可自洛子栖之后却再未招收过新弟子,如今的弟子们都是些十几年前便养在宫内的婴孩。
每次洛子栖问师姐洪双双为何,师姐总故作玄虚,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直呼“有仙缘者万中无一”,一边拍着洛子栖脑袋顶,一边嘱咐奇缘难得,莫要辜负了好时光,要尊师重道踏实肯干,尤其要伺候好做师姐的,当真是个“万中无一”的狗腿子!
想必此时这狗腿子正为了调皮的小师妹急破了脑袋,满世界寻着。
师姐大部分时间都是正经的模样,唯独谈到“男人”便失了理智,分明是世间赫赫有名的侠女,却不爱世家公子,不爱文人墨客,偏偏对那脏兮兮臭烘烘之男子情有独钟,整日钻进泥地里打滚的浑乞丐尤其是师姐的心头好,不知是经受过什么折磨让她养成这喜好,当然这些也只有洛子栖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老幺”才知道。
至于师尊……真搞不懂师姐!男人有什么好的!
烟熏、闷气、血渍、臭味和男人,强忍着腰间传来彻骨的痛感,天生的感知力让洛子栖迅速辨别所处的环境。面前一黝黑男子盘腿坐着,赫然是一套指点江山的做派,其余人等如同学生看着先生,狱卒瞅着牢头,隐隐约约以这人为中心围着,若是听不清他在讲些什么,倒还真有些世家尊师的模样。
“莫说是仙子,就是俺家圈头那老母猪都会做梦。仙子方才那表情,不是做了噩梦,便是犯了春梦。”
“咳咳咳!!!”一口气没上来,洛子栖险些就这么撒手人寰,生死簿上赫然几个大字“做春梦做死的”,若是有来生也要赖在地府做个牛头马面或是猪面,反正是没面目见人。
“仙子醒啦!可是做噩梦了?”面前这汉子刚才还一副挥斥方遒的模样,听到急咳声便全然将心思放在身后那沉睡许久的“仙子”身上,眼中饱含期待。“俺娘说过,若是娃儿说了胡话便要被那山上的仙人抓了去,仙人在此,可万万不能骗人!”
洛子栖白了他一眼,怨怨道:“王二,这是何地?”,想了想,又补充道:“莫要再叫仙子,唤我洛姑娘便可。”
王二讪讪道:“仙子……连咱也不知道这是何地,那煞魔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区区两只便能运得动载着数十人的大车,更别提咱这几个歪瓜裂枣,此回怕是凶多吉少,俺们可全指望仙子您了……”
盘坐王二身后众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附和着:“是啊仙子!全指望您啦!”
世间以剑为尊,漪寒宫肩负第一仙门之名自然擅长剑法,尤其是那……碧……碧什么剑?
洛子栖眼珠子直打转,王二似乎看出什么异样,急忙道:“仙子,可否让俺们这些乡下汉子开开眼,见识见识那漪寒仙人降魔剑术?”
自上山以来剑术倒是见过不少,就连此时挂在背后隐隐发着寒芒的这柄灵剑都是由师姐亲自挑选,可任由洛子栖见过再多高超剑术,也是她认识它们,它们不认得她。
都怪师尊!都怪长老!为何从来不教自己剑术!
“是吧赤灵!”洛子栖气得面色胀红,脑袋充气,像极那天未亮便出笼的包子,还得是猪肉馅儿的。
身为山上年纪最小、辈分最低的老幺,洛子栖浑身怨气无处宣泄,只好每日将这柄名为“赤灵”的低级灵剑当成出气筒。赤灵剑剑体闪着赤色寒芒,分明只是柄低级灵剑,却硬生生被洛子栖骂出了“剑灵”。
“仙子,您叽里咕噜什么呢……”王二讪讪道,从见面那时起便对这自称是从仙门漪寒宫出来的奇怪女子心存疑惑,可那日见她一袭天蓝百褶留仙裙自天上翩翩而来,眼波流转间便把他那只见过庄稼的农家汉子的心啊魂啊统统都勾了去,一门心思跟着这“仙子”寻东寻西,自己栽进坑里不要紧,傻呵呵的给人当壮丁拉来全村的汉子一道寻着,真真是被人骗了还数钱。终归是落入那传说中“迫魂魔”的圈套,让全村人落得被囚禁的下场。
事到如今,只求面前这仙女不是个绣花枕头……可她方才不过几招便被那两只煞魔打晕负伤,扔进车里不省人事,就连那把剑都比她有用!
洛子栖抖了抖裙摆上的土,伸了个懒腰端坐起来。
“剑术并非我所长。”
上天对你关上了一扇门,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世间芸芸众生无论高矮胖瘦、贫苦富裕,总归是有些独到优点的。对于洛子栖而言,首先要感谢上天给了自己一幅美丽的皮囊,其次是一个聪明的脑袋,但最重要的是,给了自己一双无论编了多少瞎话也会被原谅的眼睛。
他们会原谅我的,对吧?
空气如同凝固一般,除了车轮掀起石子,远处野狼发出哀嚎预告所有人都命不久矣之外,整座车厢陷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