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的湿季如约而至,晌午过后,雨声嘈嘈,雷鸣隐隐,陈佳玉半梦半醒的午睡宣告终结。
她冲着天花板惺忪好一阵,逐渐分远处雷声与耳旁鼾声。枕边人常日在外不着家,能这般安然午休,定是最近的“边境贸易”走得相当顺利,处在阶段性喜悦里。
陈佳玉扭头,确认那双被年龄侵蚀的眼闭合着,才轻手轻脚起身。
刚坐直,身后鼾声骤歇,陈佳玉只听一道沉厚而冷漠的质问,比晴天雷鸣更为骇人:“上哪去?”
陈佳玉肩膀微震,回眸却含笑,雅姿浑然天成,像没遭受任何惊吓。
“好一会没听到猫叫,我想去看看它是不是又挨雨淋躲在哪个角落过不来。”
年届不惑的说话人轻蔑冷笑,重新懒洋洋阖上眼,鱼尾纹齐齐收束进眼窝,“一只畜生都值得你这么惦记。”
陈佳玉回转头,才捺下唇角笑意,弯腰捡起地上轻薄的衣裤,背对着说话人慢条斯理穿上。
“你又不让我出去做事,天天逛街没意思,好不容易有只猫陪着我……”
周繁辉窸窣而动,翻成了侧躺,仍旧闭目养神。
“我们佳玉都二十五了,嫌无聊就给叔叔生个儿子解解闷,以后有得你忙。”
陈佳玉脊梁霎时绷紧,绷直脚尖勾过尖头拖鞋穿好,巧笑里难掩厌嫌,“也不怕你女儿有意见。”
周繁辉倒真有所顾忌似的,默了一瞬。
陈佳玉嗒嗒着带矮跟的拖鞋,将毛茸茸的发绳套进腕部,赶不及绑头发,在他唠叨下一波前飘出了主卧。
楼下客厅比卧室更为宽敞堂皇,灯未开,同样的红木家私吸走天光,木雕狰狞似兽,弥漫着一股古朴的厚重与压抑,仿若墓穴。
地毯吃掉陈佳玉大部分足音,却无法掩盖她的喘息。
嗒嗒嗒嗒——
陈佳玉几乎是冲到门廊。
暴雨锁住整座庄园,也似锁住她的去路。
庄园占地五亩,明岗暗哨,星罗棋布,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陈佳玉的视野边缘出现动点,她立刻调整呼吸,恢复仪态。
“阿嫂。”
路过的佣人低首敛眉,让道行礼,仿佛她真的是庄园的半个主人。
陈佳玉冷淡路过,挽了下长发,发绳上柔顺的毛绒恰好拂过脸庞。
她取了伞,沿着风雨连廊一直向西,看不出半点寻猫的踟躇。她的猫可不会笨到连雨也不会躲。虽然开头确实如此。
陈佳玉第一次碰见猫时,它的双眸还是墨蓝色,小小的,只手可握,在湿漉漉的罗汉松下瑟瑟发抖,母猫不知去向。
一眨眼猫养到三岁,变成那人口中生龙活虎的小畜生,她也在这庭院呆了三年,像遭受抚育之苦的母亲,独处时双目偶现疲惫与恍惚。
周繁辉祖籍江苏,回不去故乡便花重金造了这座中式园林,聊以慰藉乡愁。
园林尺寸见乾坤,动线的西侧隐着一间佛堂,也是少有的监控死角,陈佳玉来此的频率像出了家。
她撑了伞走出连廊,近了隔着蒙蒙雨帘,才发现隐约有香客。
只是并非上香的香,而是香烟的香。
烛灯幽黄,花香袅袅,四面佛前,陈佳玉的白猫安静地蹲在祈求平安健康的右面供桌,一个劲瘦的男人略弯腰,从唇间取下香烟,朝猫徐徐吐出一口。
轻缈的白烟拂眯了猫的眼,它半懵懂半嫌弃,受下了突如其来的二手烟。
陈佳玉正要走近呵斥,她机灵的猫先朝坏人晃了一爪子——
当然扑空了。
男人直起身,不恼反笑,若不是雨声蒙蔽,陈佳玉笃信他定然笑出声,清清淡淡,如风过松林,是抖下一树雨滴的顽劣与恣意。
除了周繁辉,庄园里鲜有人能笑得这般松快。
而后,陈佳玉再近一步,男人闻声转头。
雨锁朱门,佛堂清寂,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缩小至方丈,仅剩丹青金碧交辉,孤单寡女相对。
他们看清彼此,同时互生怀疑。
男人看着比陈佳玉大几岁,二十五有余而不足而立。赤露的手臂和小腿肌肉均匀流畅,藏着主卧里四十岁周繁辉不再拥有的活力与力量,短袖之下胸腹肌隐然若现。肤色区别于土著常见的与土同色的黑亮,是一种健康干净的小麦色,大概率不是本地人。朗目疏眉,鼻挺唇薄,面相可谓丰神俊朗,可颦笑之间抹不开一股正邪难分的深邃。
微妙在心中滋长,除开对陌生人的防备,陈佳玉隐隐察觉还有一层未明的复杂感。
“别给我的猫抽二手烟。”
陈佳玉森然呵斥,收伞靠放朱门,跨进佛堂,上前一把抱过供桌上的白猫。
在她别到眼底下前,钟嘉聿退开半步,许是美色误人,竟慢了半拍。陈佳玉腕部发绳的绒毛不巧拂过他的右小臂,改良旗袍的裙摆撩痒了小腿,如同刚才白猫蹭过。
她的肌肤洁白细腻,像深宅苔藓有负于亚热带地区充沛的阳光,倒是与米白旗袍相得益彰,丰腴的肢体撑起一袍成熟,目光稍欠活力,给主人徒增了几岁。
钟嘉聿收了收右手,指间一截香烟如同不远处的线香,安全而寂寥地燃烧着。
他既无道歉也无问候,甚至没有一点局促和尴尬,短暂打量的一瞬,目光猎鹰般锐利,刺得陈佳玉心生不快。
但对方身份不明,不好苛责,万一冲撞了宾客,回头又挨一顿教训。
她低头抚摸猫后颈,转念推翻了前头假设,贵客应该不会独自乱晃才是。
陈佳玉双眼木然,重新盯住神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