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乙回到宫中时已经酉时将尽。
玉鸾宫烛光幽幽,玄乙想去寝殿里瞧瞧皇后,走进去才发现今日不同寻常。
院子里伺候的宫女内侍都走了干净,只有蔡嬷嬷端静地在台阶底下俯首站着,而台阶上寝殿外头守着的是内侍总管。
原是陛下在里头。
玄乙见状,知趣地向内侍总管点头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但玄乙并没有走远,而是绕道去了皇后寝殿的阴面。
那是条两座宫殿之间的狭小过道,不显眼,平日也没人走这里,一墙之隔便是皇后的床榻。站在这里,附耳贴墙,隐约可以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
没错,只是隐约。
玄乙站了许久,里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声。可听了半天,还是有两句话能勉强听清。
一句是皇后说的,“难道太子只是太子,不是陛下的孩儿吗?”
另一句是陛下说的,“孤先是帝王,然后才是父亲、夫君!”
渐渐地,人声终于消弭,玄乙听到宦官嘹亮而尖细的“陛下起驾”之声。
待玉鸾宫恢复如死安静之时,玄乙走了出来,整理自己的衣衫,走进了皇后的寝宫。
皇后坐在榻上,没有束发,也没有梳洗,面色惨白,瞳孔失焦,唯有脸上未干的泪痕提示她是个活人。
蔡嬷嬷站在一旁,无力地叹息,也掉了泪。
玄乙缓缓走到床榻边上,坐到皇后身边,从袖口中掏出一方帕子,为皇后擦拭眼角。
所有安慰都是无力的,玄乙深知这一点,她也曾为爱一个人赴汤蹈火,她也曾苦求不得。
她那时之所以自尽,便是在这种苦求不得里沉沦,非死不能解脱。
可她重活这一世,回想那时,其实是有些后悔就那么死了的。
她当时还年轻,有手有脚,有钱,有公主的封号,脑子也不算笨,她的筹码还没有用完,其实是可以搏一搏的。
她应该活着,看看安王那样的暴君能坐几年江山,看看陈天忌那样的佞臣是否得偿所愿。
而且,自缢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姑母。”玄乙幽幽开了口:“如果一定要这样煎熬地活着,那就恨吧,去恨,去报复。让他们肝肠寸断,让他们痛不欲生,而不是您。”
皇后终于有了反应,她看着玄乙,讲述起她的青春年华:“我小时候,跟随父亲在边疆大漠生活,是及笄之后才回的珞城。头一次见他,是先皇为父亲接风洗尘的宫宴。因我到了年纪,席间有三位皇子话里话外都想要同我说亲事。先皇问我喜欢哪个,说只要我喜欢,他当下就给我们赐婚。我看了皇子们一眼,偏偏就指了一个压根儿没抬眼瞧我的。我指着年少的他,我说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后来珞城百姓议论了好长时间,说镇国将军的女儿,是个野货,哪有逼皇帝儿子同自己成婚的。可我就是喜欢他,喜欢他的沉默寡言,喜欢他身上的书卷气,喜欢他眼里想要隐藏、却无时无刻都在闪烁的野望。”
玄乙看着眼前的皇后,她见惯了她温柔娴静,手里总是捧着《女则》《女戒》的样子,根本想象不出,年少时的姑母,竟然还有这样一往无前的纵情年华。
“他没有拒绝。我貌美,热情,母族强大。我喜欢他,他也需要我。我可以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在遇到沈流徽之前,我以为他也能给我,我想要的一切。可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二人想要的,原来那样不同。他想要的是并肩作战的同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我想成为的,是他的妻子,他的爱人。”皇后的眼睛又溢出泪来:“玄乙,我错了吗?”
玄乙一时无言,男女之间的爱恨纠葛,本就很难用简单的对错来评判。
“他爱沈流徽,因为沈流徽就像这世上另一个他。明明一家子都是骨肉,可偏偏不受重视。明明他们才是更好的那个,却明珠蒙尘。他爱她,就像爱那个年少郁郁不得志的自己;对她所有的付出,都像是填补那些年他自己没有得到爱与尊重的空虚。所以哪怕安王……我争不过沈流徽,我也从来没有想跟沈流徽争过什么。我只是想走进他们之间那为数不多的缝隙里去,可走了十数年,才发现那里是铜墙铁壁,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
提到安王时,皇后有意将后头的话收了回去,也正是如此,玄乙便知道,东宫丧子的全部真相,皇后应是知道了,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不愿意怨恨陛下。
玄乙不禁叹息。李家人在情爱之上的痴狂还真是一脉相承,李倾海是,李枕云是,太子是,前世的玄乙也是。
可这辈子若一家人还都囿于情爱,在这云谲波诡的都城里头,就真的是任人宰割了。
“姑母,您甘心吗?”玄乙不再一味安抚皇后,眼神锐利起来。
“陛下同我已经走至今天这一步,我不甘,又能如何?”
“姑母可以认命,太子殿下不行。自古以来,认了命的太子,哪个能有好下场?”
玄乙说完这句话,皇后的神色当即冷却下来,就连蔡嬷嬷也有些倒吸凉气,玄乙的这句话,太大胆,太直接,也太残忍。
皇后虽然有些自伤自怜,但到底执掌后宫多年,她深知玄乙的话正中要害。
东宫这一局可谓输得彻底,若真就这样认了,太子就真的完了。
“你有何良策?”皇后问道。
玄乙顿了顿,字字分明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袁橙儿的孩子,三公主王晴,不要交给宗室,要交给太子和太子妃抚养。”
安王同袁橙儿这段露水姻缘,在陛下那里,他可以用袁橙儿的死一笔带过。但王晴的存在,会永远提醒安王,他曾经染指过他的父亲——大衡王朝至高帝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