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暖生前殚精竭虑,想要保全裴澄的名声,也想赴同公孙再遇的黄泉之约。
可惜还是事与愿违——
裴澄……没有独活。
王暖头七之日,护国寺相思树下,发现了这位大衡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翰林学士的尸身。
匕首穿心,血染白衣。
……
那日玄乙祭拜过王暖,心头悲思难抑,在书房里画王暖的小像,裴澄的死讯传来时,玄乙正在画王暖颊上的胭脂。
忍冬说出裴澄已死四字之时,玄乙手上的小狼毫忍不住颤了颤。
绘胭脂的这道颜色叫洛神珠,掺水掺得多了会浮一层细砂,玄乙手上这一颤,狼毫根儿上的水渗到洛神珠里,在画中王暖的脸上宛如一滴哭花了妆的泪。
玄乙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王暖之前说过的金合欢的寓意——稍纵即逝的爱意,王暖说像极了她同公孙再遇,可又何尝不像她与裴澄。
若真的有来生,裴澄同公孙再遇还是难免要较量一番吧……
玄乙将双眼重新睁开,为画中的王暖拭去眼泪,她自己却落下泪来:“阿暖,到时无论你选谁,我希望你幸福。”
裴澄的死亡具有太多意义。
他让已经在民间流传开来的“公主不贞,勾引朝臣”的故事,裹上了一层浪漫、神秘而又有些凄苦的色彩。因着这层色彩,有人说是公主不贞不假,但朝臣动心也是真的;也有人说裴澄本就是驸马,只是阴差阳错,鸳鸯命苦;更有人说曾见过公孙再遇同公主恩爱有加的模样,裴澄是这段儿女情长的第三者……
裴澄的死只是让民间多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对于朝堂,却是一场难以调和的阵痛。
他用生命否决了陛下和史官对于王暖“淫/乱”的判决;让即将交予他手的翰林院陷入了无人委任的僵局;让他的家族裴氏丢掉了最好的儿子,也因为这个儿子同公主的□□,丢掉了望族的体面,从此流言缠身。
整个朝廷都有些浮躁起来,翰林院并无什么实权,但因为它关乎历代朝臣的孵化,是所有掌权者的必争之地。
裴澄已死,孟老年迈,所有的眼睛又都看向了这片沃土。
这些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贪婪,甚至连陛下都无法遏制。
翰林院,亟需一个少当家。
这关系到未来的朝臣,会是怎样的朝臣;朝臣又决定着未来的君王,会成为怎样的君王;而君臣,决定着未来的大衡,将是怎样的大衡。
玄乙也在为这桩事发愁。
她不是不相信王昭搅弄风云的能力,只是如今太子失势,安王崛起,其党羽风头太劲,王昭如今还是道士之身,能放到明面上的力量都是江湖力量,如何与之相抗。
不过幸好,孟老是个脊梁骨硬极了的,他在一天,翰林院便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安王党羽中,不乏孟老的门生,这一波疾风劲雨,相信孟老还能抗衡一些时日。
然则玄乙最近还有一桩烦心事,陈天忌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成天闷葫芦似的不说话。
原先晚上生龙活虎,最近也不再热情,只是抱着她。
不。说抱不贴切,几乎是用双手捆着她,倒……倒是很暖和,毕竟也秋天了,可一觉四个时辰不能翻身属实是难受,玄乙不到半个月落枕四回,谁家好人睡觉睡成这幅身残志坚的模样。
玄乙打算在给陈天忌三天时间,再有三天,这种捆绑式睡眠要是再不结束,她便要同他分房了。
不过当天夜里玄乙就迎来了近期最为舒爽的一次睡眠,舒爽到她觉得很不真实,于午夜醒了过来。
玄乙起身,便明白了自己为何这样舒爽,一个人睡偌大一张床,能不舒爽吗?
玄乙披了外衫走出来,今日守夜的是若无。
“什么时辰了?”玄乙问。
若无坐在廊下打着瞌睡,听到玄乙的声音一个激灵便站了起来。
“回……回公主,丑时两刻。”
“你家爷呢?”
若无是知道陈天忌去向的,只是一时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同玄乙说。
“你再不说我要生气了。”玄乙威胁道。
“厨房。”若无相当识时务。
玄乙蹙眉,他难道是夜半饿了?饿了让小厮或者侍女为他弄点小菜不就行了?活了两辈子没听说陈天忌会做饭啊……
玄乙走到厨房,不见陈天忌的踪影,只见满地零落的酒坛子。
玄乙挑着酒坛子之间的空地往里走,终于在灶台下头见到了陈天忌。
他手里握着一坛子酒,眼眶和鼻尖是红的,但不像因为醉酒所致。
陈天忌酒量不错,而且从不上脸,玄乙一直是知道的,
按理说寻常人家的妻子,若是夜半看到丈夫不好好睡觉,酗酒如斯,当是要发脾气的。
可玄乙不知为什么,心中的气性怎么也上不来。
“你怎么出来了?”先开口的居然是陈天忌。
玄乙半蹲到陈天忌跟前,同他面对面:“哭了?”
陈天忌的眼睑颤了颤,低了低头,没有回答。
“为什么哭?”玄乙又问。
陈天忌的头更低了,半晌之后,用很小的声音回答道:“我很嫉妒裴澄。”
声音虽小,但玄乙听得清楚。她的胸口像被什么打了一拳。
“为什么?”玄乙问:“为什么嫉妒裴澄?”
陈天忌的声音带了哭腔:“他很快,就能见到他喜欢的人了。可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