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整座城市里,还在营业的地方比白天少了三分之二。季然找了一家可以营业到凌晨三点的中式酒馆,这个点儿,酒馆也只空了两张桌子出来,季然与叶樟捡了靠窗的座位。这家酒馆两人都是第一次来,不知道什么好吃,最后让老板推荐了几个菜,熟醉沼虾、虾油泡饭、双蛋烤茄子、烤山药片,一壶调酒,外加一盘毛豆下酒。
旁边的窗户打开了一扇,主干道上车灯闪烁霓虹耀眼,到了夜里,这座城市依旧像上了发条的钟表,半刻也停不下来。
酒馆是纯中式装修,桌椅碗碟都是古朴的乌黑色,因为有灯光中和,不仅不显压抑,在渐渐沉寂的夜里,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归属感,和城市的快节奏气质那么不搭调。
开始两人都没说话,等菜上全,叶樟显出胃口很好的样子,每样菜他都吃,尤其钟爱熟醉沼虾,就着菜喝了半壶酒。
季然忙得错过了晚饭,菜上了之后,也不客气,不到一个小时,每盘菜都只剩了汤底。唯有酒,季然不碰,他待会儿还要开车。
吃饱喝足,两人再没有回避的理由,叶樟先打破尴尬。
“这么对待一个老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品?”
“没有。”季然发现大衣上有个油印子,眉头紧蹙,仿佛那油印子格外难忍受。
叶樟看透了他的口是心非,“我俩认识多少年了,犯得着给我留面子吗?你当时喊我名字,语调跟小时候我摔了你的玻璃奖杯一样严肃。”
叶樟的童年其实很悲惨,万事都拿他跟亲哥比不算,还得跟年纪相当的季然比。那会儿他脾气臭,经常犯浑,季然画画拿了奖,他被自家老爹数落了一顿,一脑热就跑去把季然的奖杯砸了。季然追到卧室,看到一地的碎玻璃,拳头都攥好了,最后仍没动手揍他,只连名带姓喊他名字,然后整整三个月不理他。
初中以后季然拿奖拿到手软,但在当时对奖杯还是很稀罕的,所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叶樟一提起,那时候的愤怒仍好像正在经历一样。
季然选择跳过往昔岁月,直接进入正题。
“她儿子是那场世故的肇事司机?”
“你果然猜到了。”
季然没再接话。
面前酒杯里还剩大半杯酒,叶樟一口闷完,杯子没有放回桌上,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和今晚的事故不一样,那货车司机发现撞到人了,立刻把程承送去了医院。”
“他没有喝酒,是疲劳驾驶。”
“那会儿他儿子也就和小橙子一样大,老婆跟人跑了,要养两个老的,还要养孩子,不巧他儿子又烧成了肺炎,正在住院,他压力很大,就不停接活,没日没夜拉货。世故发生前整整一个月,他每天都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拐弯时他撑不住了,就打了下盹,没注意到正在过马路的程承。”
那段回忆对叶樟来说无疑是痛苦的,他没有亲眼见到程承被撞倒在地的样子,可那幅画面他想象了无数次,甚至会想程承当时会有多慌乱,重重落地时,她会有多痛。
握着酒杯的手隐隐颤抖。
季然一直留意着他的状态,给那只空酒杯注满桂花米酒,叶樟一口饮完,甜腻的桂花香令他的神经松弛下来。
“他家里托律师向上递交了减刑申请,最终调和结果是,只要取得死者家属的谅解书,就能酌情减刑。”
“他父母天天堵在程承家门口,求程承父母宽恕他儿子,程承爸妈心软,见俩个老人家可怜,家里又只有一个劳动力,还是在谅解书上签了字。”
“我和程承没有法定婚姻关系,不算亲属。没人通知我,起初我并不知道。”
刚刚松弛的神经再次绷紧了。
“书里说的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的感受,我也算体会了一次。那时候我怎么可能宽恕?宽恕他是上帝的事。”
季然觉察到,比起刚刚,他的语速明显加快了。
“我得知这件事后,提供了我与小橙子的亲子鉴定,以程承孩子父亲的身份,逼他们退回了减刑申请,并托关系向那头施压,明确要求我不签字,谁都别想给他减刑。”
时间也就只过去了几分钟,但在叶樟心里,回忆这段往事已经耗尽了他一生的心力。
他扬起脸,癫狂、痛恨、不忍几种情绪在他眼中层层叠加。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季然看着他的眼睛,摇头,“不会,我不能替你痛。”
叶樟抖着手把剩余的酒喝完。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
“即便有人和她长得那么像,哪怕喝醉了,我都没办法骗自己说那就是她。”
程承从前拉他看狗血偶像剧,男主在失去所爱后,遇到长相和前女友相似的女主,就能很快移情别恋。
那时他只是觉得狗血,如今更觉得可笑。
真正爱一个人,怎么会把她和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弄混?他就算醉得神志不清,都干不出这种浑事。
叶樟抬手让老板上两瓶度数高的酒,季然没阻止。
叶樟一杯接一杯,很快喝完一瓶,又去开第二瓶。急酒入肚,酒气冲头,眼睛周围红了一圈。
“程诺说如果太痛苦,就都忘了吧!她姐姐也是这样希望的。”
叶樟又干掉一杯酒。
“如果程承真的希望我忘了她,那她比我狠心,我不是不想忘,是舍不得忘。”
“不要这么逼自己。”
由着他自说自话,一直没出声打岔的季然突然开口。
“记着她,也可以重新开始。”
“开始不了。”叶樟趴伏在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