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身着雨披之人对赵鸢紧追不舍,她只能往人最多的地方跑去——真红楼。
那人不料赵鸢一个官家小姐,跑起来和山间野兔似的,朝她背影喊道:“赵主簿,是我!是我!”
赵鸢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却实在想不起来。情急之下,对方道:“是我,田早河!”
甜枣核?哦不,是肃州刺史田早河。
赵鸢停下来,回头盯着对方:“田大人?”
田早河将斗笠拨开一条缝,露出脸,“我这趟是私下的行程,怕被别人认出来,才遮着脸。”
“田大人,您来太和县有何贵干?”
“此处人多眼杂,咱们进去说。”
赵鸢向真红楼里望了一眼,大堂里胡姬正在抱着琵琶表演,对于太和这个小县城的草民们来说,这样的表演,是他们一生唯一的旖旎,所以不必过多描述,场面自然哄闹十足。
田早河带着赵鸢从正门进来,他骨子里是个墨守成规的读书人,就连胡姬小露的香肩都不敢正视,一路低头往前冒进,赵鸢随他来到了后院的杂房。
那是一间衰败的草舍,滚滚黑云在它的上方聚散变幻。
当惊雷劈下苍穹的时候,草舍里传来的读书声,穿破电闪雷鸣。
田早河和赵鸢停在窗外,赵鸢透过窗户缝隙向里面窥探,屋里十几个读书人盘腿而坐,有少年,有老者,其中最当瞩目的是一个碧眼少年。
而在他们正中央,不拿书本,侃侃而谈的,正是一身布衣的李凭云。
田早河道:“真红楼的姑娘们有养读书人的习惯,李县丞但凡有空,就来这里讲学。上次你们来玉门关,我才发现高程这孩子一直在学馆偷学。我想叫他去和其它学生一起上课,我的老师致真嫌弃高程出身,不肯收他。反而是李县丞得知此事,提出要亲自教他。”
这事若是要细说,还是赵鸢促成的。
赵鸢问道:“田大人今日是来看望高程?”
田早河道:“是为这个,也为别的,赵主簿,高程出身贱户,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但我田某人拿自己前程跟你担保,这孩子生来就是要读书写文章的,若他能参加科举,一定能走出陇右。”
“田大人是一州长官,权力比下官不知大了多少,为何非要下官做此事?”
田早河道:“赵主簿,因我有事求你,所以也就坦白相告了。我同李县丞同年科举,他走上了凤凰台,我却止步省试,以我乡贡的资格,没有世族们在背后推着我,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步。他们也不会无缘无故推举我,条件就是把他们的人安排在各处官府。陇右官府是他们的官府,田某是个出不了力的傀儡。 ”
提及过往,田早河满是遗憾,他一步错,步步错。
“我时常后悔,若当初没有接受他们的安排,而是再奋发三年,也许就能飞出陇右,到一个有公正在的地方去。现在我是没机会了,只希望能帮高程一把,让他天生的才华不被埋没在陇右道这不公之地。”
赵鸢道:“我也欣赏他的才华,但这毕竟是违背律令的时,若我将高程弄进了太和县的策试,日后东窗事发,咱们都是砍头的罪。”
田早河还没作答,二人的主意力被草舍里的一段对话吸引。
问话之人是高程,而被问之人是李凭云。
“读了书,就能救世人吗?若真是这样,为何每三年都有科举,那么多读书人都进朝廷做官了,日子还是这么苦?《礼记》里说天下为公,为何会有农民被夺去土地不干吭声,会有贱民多吃几口米就被主人当街打死?为何权贵世代为权贵,农民贱民只能世代是农民和贱民?”
高程的愤怒,是除了大邺那仅有一成的权贵之外,所有人的愤怒。
李凭云走到高程面前,他双手背在身后,向下睥睨着高程。他比高程高出不少,可二人之间却没有任何的不平等。
他们之间的对话,像是一个来自百年后的人对过去的自己答疑解惑。
“天下为公,本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
读书人,多少有几分天真,李凭云就这样直接地打破了他们的天真。
“知不可行而行之,是为愚。古有孔圣人之愚,才有今日平民读书入仕的机会,故人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而今黎明将至,若有人能继承孔仲尼之愚,终有一日,苍生会被送往光明之处。”
这原是一句相当有力量的话,可李凭云却是玩笑似地说了出口。
“你我若做不成光明之下的苍生,便做那读书的愚人。”他继续笑侃道,“世上这样的愚人多了,也许不切实际的事就实现了。”
包括赵鸢在内,每个人都在认真听着李凭云的话。
知不可行而行之,是为世俗眼中的愚,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
田早河轻笑道:“不愧是李凭云。”
赵鸢回头眨眨眼。
田早河道:“你们记得他是写下《律论》的李凭云,记得他是状元郎李凭云,却只有我记得,他是乡贡出身的李凭云。”
乡贡和生徒,是科举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径。
乡贡需经乡县州省层层磨砺,才能最终来抵达圣地长安,而生徒则是那些生在长安的官学子弟。
李凭云是大邺开科举以来第一个乡贡出身的状元郎,哪怕史书不留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本身,就有着开天辟地的意义。
若有一日天下寒士能冲破阶级的高墙,是因为曾有个名叫李凭云之人,替他们走出了一条路。
这日赵鸢没有进门打扰李凭云和那些彻夜读书的士子,回到了衙门,她咬着笔在书案前思忖了大半夜,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