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捡来努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觉得喉头一甜，几乎就要一口血和着那块鼻尖肉一块儿狂喷出来。
失算了。
以他往日里的经验来看，他今天好像不宜耍狠。眼前这位，显然是个他根本惹不起的狠角色。只是他平时里混惯了，没来由被扇了一巴掌，一时间怒冲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就冲出去了。
无计可施，他也只能扭头咬牙盯着向他一步步走近的管二爷，眼里既有倔强，也有一丝难以自持的，对生死的本能恐惧。
彼时或许他也有片刻的后悔罢？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冲动，很是不自量力。想他也是从娘胎里就开始混江湖的人了，怎么今儿就这么冲动给自己寻了条死路呐？也许是平日里遇到的那些阿猫阿狗都太无能，以至于他总是陷入一种凡事都可靠拼命斗狠去解决的错觉。但这天子脚下果然不一般，连随意撞到的一位，看起来都不是个善茬。
从小带他要饭的那老瞎子就不止一次教导他：凡事都要忍耐，要忍耐！不要惹是生非，不要争强好胜，跪就跪呗，磕就磕呗，挨揍就挨揍呗，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他总是不听，要不然，也不会落到现如今这个窘状吧？
说起来老瞎子对他有养育之恩，毕竟在死人堆里把还在襁褓里的他扒拉出来养活到了八岁，虽不是亲爹，却胜似亲爹了。
但是老瞎子却偏偏不许他喊爹，干爹也不行，师父更不行。因为老瞎子说：
“老子本来就不是你爹，干啥要给你当这便宜爹？再瞎喊抽死你！”
“老子就是个要饭的，你叫我师父干什么？一天天的就知道跟戏文里瞎学！找个要饭的做师父难道你这一辈子只想要饭？没出息的东西！”
好吧，说的好像也挺在理的，所以路捡来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跟着别人一起喊他“老瞎子”。
但其实老瞎子并不是全瞎，能隐隐约约看见点影子的，不过这事儿老瞎子谁也没说，也就路捡来知道。
在那生死交关的当口，路捡来忽然有点儿想念老瞎子。虽然老瞎子好像只会骂他打他，但好像偶尔也会偷偷藏个意外得来的鸡腿给他吃。只是可惜，老瞎子已经走了两年了，就死在他最喜欢的那个“宝座”上——易阳县下山镇城隍庙左侧的矮木台子上。要不然，他应该还是会守着老瞎子，守着那小小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易阳县，给老瞎子养老送终的。
但是此时此刻，也没多少时间能留给他追忆往事了，因为管二相公的脚尖已然到了他的跟前。
路捡来忽然想笑，因为想到，这要是就这么窝囊地、不明不白地死了，见到了老瞎子，一准要被拧着耳朵一顿铺天盖地地臭骂，然后用手里那根破烂讨饭棍子狠狠抽他的屁股，骂他是自找的。
……
他有一弹指工夫在心里头盘算，如果他现在跪地求饶还来不来得及，但很快他自己就否定了这个蠢念头。毕竟人家这管二孙子可是鼻尖被咬掉，直接破了相，能善罢甘休才有鬼。嗯，没法子，他把事儿做绝了。
就在路捡来胡思乱想的时候，从不笑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彼时彼刻，街头其他无关人等，早已噤若寒蝉，退避三舍了。即便是好奇心驱使，抻着脖子围观，那也是站得有多远要多远，要多远有多远。
故而，在管二爷与他那几个跟班身后缓缓走近的从不笑，便就显得那么突兀扎眼，让路捡来实在无法不注意到他。
一身素色长衫，一根焦木发簪，一对如星之瞳，一束鹿皮腰封。从不笑就这样在那个斜阳暖暖的午后，缓缓地向他走过来，带着他那一贯看起来就爱“汩汩”往外冒着傻气的、天真纯良的表情，以及背后交叉背负着的一刀一剑，慢慢地，走了过来。
走近了，路捡来与从不笑就这样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也只对视了一眼，下一秒，从不笑的视线落在了路捡来的嘴上，那里还有一块没来得及吐出来的管二孙子的鼻尖肉以及一嘴的血。
路捡来又用了一弹指的工夫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向从不笑求救。
嗯，看从不笑这身装扮……不伦不类，又像是个儒生，却又背着刀剑。但无论如何，既然背着刀剑，那必然是个习武之人，而且明明看到这个架势还不避开，就这样毫不介怀地走过来，肯定是有两把刷子呗？那应该是不会吃亏的吧？或者，就算吃亏，也应该不会吃大亏吧？至少不会丢命不是？倘若拉他下水，那自己应该就可以趁乱溜之大吉了嘛！念头一闪，路捡来立刻吐掉嘴里带血的鼻尖肉，大喊了一声：“师父，救我！”
悔啊！悔！
若是这世上有后悔药吃，那还不如当时就被管二孙子以及他那群狗崽子跟班剥皮抽筋算了，也省得日后每次他抱怨从不笑也就大他七岁，凭什么当他师父的时候，从不笑都能好整以暇地拿这一句来堵他：
“当初可是你自己当街喊我师父的！”
“可是……”
“当初可是你自己当街喊我师父的！”
“但是……”
“当初可是你自己当街喊我师父的！”
“………………”
只需这一句话，就能噎得路捡来三天顺不过气，鸡腿都吃得没那么香了。
好——恨——啊——
……
这一声喊让从不笑微微愣了一下。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回头，看向从不笑的方向。哦，对，除了路捡来。路捡来在寻求逃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