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见见他罢。”
-
成贞十七年冬,人界奇寒,西南多地陨雹飞霜。
严月二日,纭规镇细雪轻飏,峰阁灯明若珠,顶冠南山。冽风灌入门洞,神龛前灯影急摆。李明念跪坐蒲团间,只感脊冷刺骨,有履声伴蓑衣窣飒,驻止祠堂门首。
“今日采琼出阁,你去送嫁。”
李明念注视那一线跳荡的烛焰,长跪不动。
“她不愿嫁申相玉。”
门首的脚步踏半湿的砂石回转:
“她有父有母,与你不同。”
“有父有母也是人。”李明念扶膝起身,“人活一世,就不该为外人掣肘。”
那步响停于一方呼啸的风雪前。“你以为她为何要嫁申相玉?”来人话音冷淡,近乎吞没风中,“席韧留阁,申家悔婚,采琼出嫁。一切皆因你任性妄为,毁己毁人。”
李明念回过身,目向母亲背影。她静立门扇间,瘦削的身躯披蓑戴笠,肩头落雪似絮。“与我何干?”李明念反问,“谁以为姑娘必得嫁人,谁逼巫采琼嫁申相玉,谁扣住席韧不放——你不怪他们,却凭什么尽推在我身上?”
“因你还活在这世间。”李云珠仰看漫天风雪,“世人万千,人心所向亦万千,从无众愿得偿之策。世间之法,也从来只论高低,无分对错——有人往上爬,便有人死在践踏之下。这道理,入阁那日起你就当铭记在心。”
拉紧蓑衣襟口,她步入萧瑟的天地。
“自己择的路,不必装痴作傻,替旁人叫屈。”
风烛闪灼,光芯近灭。李明念握紧腰侧刀柄。
山腰东侧,小院竹篱圈绕,门柱结彩鲜红。巫采琼孤坐闺中,听窗畔灯花结蕊,痴看镜中满头珠翠。中镇族婚服是艳丽的朱红颜色,大衫金线刺绣,男龙女螭。她如今身上这件,便是从前母亲出嫁时亲绣亲穿的。巫采琼抬手,摸一摸练鹊霞帔下那条无角的龙。
古人当真无趣,她想。既有了龙,又何必虚造这去角的玩意,好似无它摆衬,便难显天龙金贵。
灯花爆响,墙影微闪。少女望镜而看,窗边已多出一道人影。
“你来做甚?”
“奚伯母求了阿娘,放我出来送嫁。”
巫采琼轻哼。
“我成亲,倒给你卖了便宜。”
镜角那人伫立窗侧。“想定了,当真要嫁?”
巫采琼移目镜内,指触胸前的蟠螭璎珞。她喜欢从前那串,蜜蜡磨的三层连珠,攒作花瓣的珍珠细若苜蓿。“你打赢席韧那回,我发了好大的火,气他丢人。”她说,“可后来一想,又有些高兴。那会儿我才明白,其实我是不愿嫁人的。哪怕非得嫁,我也情愿晚一些,再晚一些。”
“现下反悔还来得及。”窗前人道,“山背便是妖界,我幼时去过一回。只要逃过界门,一路往西……”
“我向来讨厌你。”巫采琼却对镜打断,“阁中就你我是姑娘,你却不同我玩儿,只管去耍甚么刀,害我也如阿娘一般,孤孤单单没个伴。”
窗畔人数息不答。
“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她道。
红装少女自镜中对上她的眼。
“我问你,你喜欢杀人么?”
对方默下来。
“你生来蠢夯,坐也坐不住,只知不喜欢甚么,却从不知喜欢甚么——非要习武杀人,也不过是学那千千万万的男子罢。”巫采琼于是道,“可我自来是喜欢刺绣的。我喜欢,我也做得,所以我比你好。”
她看向那人腰间锈刀,杏眼黯淡。
“但我不愿嫁人,却也还是要嫁。算起来,竟又与你扯平了。”
窗前人攥刀柄在手心。
“我说了,你若不愿嫁,便随我——”
“我常想,你是要夯一世的,我便也不怕输你。”镜前少女犹自呢喃,“可有时候,我又好像情愿你聪明些。若你聪明些,起码……我们便也不至都输了。”
定看镜中那张平静脸孔,李明念移开眼光,已知其意。
巫采琼垂下手,摸向席间斗篷。
“一会儿下山,你来扶轿罢。”
“我还是短发。”申家必定不让。
起身披上斗篷,巫采琼拈起襟前系带,仔细系作蝶结。“我成亲,便都听我的。”她道,“你走得稳,你扶轿。”
火红的衣摆划过眼前,李明念听得窗纸振颤。
“好。”她说。
-
风霜载道,飞雪蔽日。
花轿晃过陡峭山梯,敲锣打鼓,如星火徐坠,穿行苍茫一色的天地间。山脚乡居人声喧嚷,官兵结对巷中,闯开破落门户,强羁男丁而出。街头人影错乱,军兵拖拽推搡。铁索撞响,叱骂声高,孩童哭叫撕心裂肺。
仪队行经镇南,巫采琼扶坐轿内,自锣鼓声中辨出稚气的哭喊。
“慢着。”她出声道。
喧哗塞耳,轿夫不闻其声,吆喝前行。有稚童追出门来,跌扑道旁。
“停下——”巫采琼声线发颤。
李明念扶滑竿运劲,将花轿按落道中。前队顾盼,鼓乐声稀。后方行列陆续停步,只几个轿夫不着力,脚下一歪,险些摔作一团。“这是做甚?” 随行的孙媒婆急忙赶来,“怎的停下来了?啊?”
长风迷眼,李明念静立轿旁,望无数乡人跌撞在道,踏散歪倒巷间的丧幡。
那媒婆寻至花轿跟前,累得气喘吁吁,满面细汗。
“李姑娘,这花轿是停不得的,不吉利!”